像是又逼疯了一个儿子。
脱轨,混乱,力不从心,事情仿佛开始不受掌握。
老皇帝愕然了一瞬,脸色瞬间沉下来,抓起手边的茶盏砸了过去:“一群废物!”
跪在下面的锦衣卫指挥使被砸了一脸,也不敢吭声,垂首说明详情:“方才带德王进宫的路上,开了一扇小门,叛军便是从那道门突破进来了,声势甚猛,眼下我军节节败退,陛下……”
老皇帝的眼神阴沉沉的,却似乎并未烦恼德王的叛乱,依旧躺在榻上,缓缓问:“定王呢?”
指挥使一愣:“定王……”
今晚这么乱,德王都反了,定王府又一向不好靠近,哪还有空去盯着定王?
看属下的神情,老皇帝哪儿还不清楚今晚的混乱从何而来,顿时发出声冷笑:“朕就说,老五哪来那么大的本事。”
萧弄是手握重兵的异姓王,都不必老皇帝防备,平日朝廷里就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萧弄。
老皇帝待他那般“宽厚仁慈”,萧弄没有任何理由,也不能反,他敢反,军中绝不会有支持的声音,只会失了人心。
但今晚不一样了。
德王逼宫,萧弄若只是来护驾呢?
黑甲军在漠北如同不祥的黑云,连蛮人的铁骑也恐惧对上萧弄,五军营眼下已经大乱了,一部分跟着德王母家谋叛,另一部分还在城外,估计连消息都没收到。
就算赶来了也不够黑甲军杀的。
“小殿下呢?”
哪怕知道宫外已经乱成一片,老皇帝的坐姿依旧安稳,并不急迫:“还没带过来?”
霍双是太子旧部,但从未见过太子,钟宴笙的身份也瞒着,哪怕还有三两个见他面熟的老臣,也不敢说什么。
但无论霍双知不知道钟宴笙就是自己的主子,在他眼下也得听令,今晚让田喜去传令时,他就先把霍双调开明晖殿了。
指挥使忙磕了个头,刚想说自己这就去看看,殿外又匆匆赶来两人,脸色惨白:“陛下,不好了!”
“小殿下不在明晖殿!”
老皇帝眼皮一跳,唰然坐了起来,,连方才听到德王反了反应也没这么大,不再那般从容,胸膛急剧地起伏了几下后,发出了窒息般的咳喘,底下几个人吓得簌簌发抖,却不敢上前。
喘了几口气后,老皇帝的脸皮抽搐了一下,从牙齿间吐出几个字:“愣着做什么,即刻派人去找!”
指挥使心惊胆战的,立刻带着人退出去,急忙去找钟宴笙了。
屋外的雨声哗啦啦的,凉风卷袭进屋内,衣袍与床帘都被吹得翻飞,湿漉漉凉浸浸的雨仿佛顺着风落在了身上。
接二连三不受掌控的事情发生,老皇帝又惊又怒,咳喘得越发厉害,有几丝昏沉。
吃了太多乌香丸,神智像是被乌丸与它带来的瘾侵蚀了,独自咳喘了好一会儿,老皇帝才又意识到,田喜没有像往日那样,过来递热茶拍背。
习惯了田喜在旁边添茶倒水小心翼翼伺候的样子,老皇帝皱着眉有些不满,沙哑地张口:“田喜。”
不是出去传令了吗,怎么还未回来。
老皇帝又咳喘了几声,手脚泛冷发痒,在情绪的大起大落之下,乌香丸的瘾发作得厉害。
乌香丸……
老皇帝手脚发痒,意识昏沉了一下,挣扎着起身,踉跄着走到床边,枯瘦的手指发着抖,拉开床边的暗格,急切地抓起药瓶,颤抖着倒出一枚乌香丸咽下去。
分明是一样的味道,咽下去后,却迟迟没能止息身体病痛与咳喘。
老皇帝心底犹疑,想要再倒一丸,发抖得厉害的手指却握不住药瓶,砰地摔到地上,圆溜溜的乌丸顿时散落了一地,甜腻的香气盈满了屋子。
嗅到乌香的味道,身体的瘾发作得越发厉害,身体都在抽搐,老皇帝倒在床边,想要伸手去勾够最近的那颗,却怎么也够不到,圆溜溜的乌丸被指尖一滑,反而滚得更远了。
救命的东西就在眼前,却怎么也碰不到,骨子里像是有蚂蚁在爬,老皇帝暴怒起来,声音嘶厉:“来人!”
屋外静悄悄的,没有人来。
从前至高无上,肆意玩弄把控着人心的天子,狼狈地倒在地上,却没有一个人相应。
老皇帝的呼吸紊乱,眼底一片血丝,已经完全没有精力去思考为何没有宫人进来,只是出去传道命令的田喜又为何迟迟不归,只知道直勾勾盯着地上的乌丸,趴在地上爬过去。
就在他快碰到那枚乌丸时,门边传来了声音。
老皇帝恍惚着一抬头。
一阵电闪雷鸣,风雨大作,门边的人雪白的衣袍如浪翻飞,纤尘不染的高洁,背光中看不清容色,只觉眉目皎皎,一派光风霁月。
老皇帝瞳孔骤然一缩,恍恍惚惚生出幻觉,门边的人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一个是典雅高洁的康文太子,一个是琼林玉树般的先太子。
那么明亮的两个人,如日当空,如月皎洁,过于刺眼,照得身边的人都宛如阴沟里的老鼠,越明亮,阴霾越大。
他惊惧得毛骨悚然,眼睁睁看着康文与先太子走到他面前,一抬脚尖,轻轻踢开了近在咫尺的乌香丸。
意识倏然回落,康文与先太子的眉目逐渐混合融在一起,变成了一张更秀美柔和的面孔。
方才被报失踪不见的钟宴笙穿着身丧服般的素白衣裳,幽幽望着他,漂亮的瞳仁与他父亲临死前望着他的眼睛几乎一模一样,没有被恨意污浊,依旧清亮如旧,声音软绵绵的,没有一丝攻击性:“陛下,乌丸伤身。”
与此同时,他的背后无声无息出现了一个男人,身形悍利,从眉心到眼角有道浅浅的疤,是曾经为了保护太子裴羲落下的。
望见卫绫,老皇帝见鬼了般,脸色彻底变了,半晌,沙哑地叫:“小十一,都知道了?”
钟宴笙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我不是什么小十一。”
他更正道:“我父亲是裴羲,不是你。”
老皇帝满头都是冷汗,从前俯视所有人的人,这会儿却趴在地上不得不仰视着人,沉默了会儿后,他突然发出阵让人毛骨悚然的怪笑:“朕……就不该让你南下剿匪。”
钟宴笙赞同点头:“对,不应该。”
两刻钟前,他要关窗户时,萧弄的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准备带他离开时,遇到了冒险进宫的卫绫。
今晚的宫里会很危险,但钟宴笙最后还是没有选择让萧弄的人带他走,而是让卫绫带他找了个地方藏起来。
这都得多亏了老皇帝。
如果老皇帝没有派他南下剿匪,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知晓自己的身份,不去水云寨,也就无法与卫绫相遇。
那么霍双在被老皇帝调走前,也不会紧急给卫绫发信,卫绫也就不会出现了。
卫绫从前在东宫当差,对宫里了如指掌,清楚每一条小道,若非如此,当初也逃不出京城。
藏在暗处,见到锦衣卫都散出去找人的时候,卫绫就带着钟宴笙,解决了守在外面的宫人,幽灵似的钻了进来。
望着地上狼狈的老人,卫绫与身后几个暗卫都握紧了刀,眼底翻涌着尖锐滚烫的恨意。
老皇帝发髻散乱,勉强提了口气,想要维持君王的体面坐起来,却没什么力气,嗓子哑得近乎含混:“你、跟萧弄结盟了吧。”
结亲也算结盟吗?
钟宴笙眨了下眼,没有回话。
老皇帝却像是陡然抓到了什么,苍老的声音里多了几分自信与蛊惑之意:“你想要这个皇位,不如与朕结盟,宫乱夺位,将来千古骂声……咳咳,朕,可以立你为储君。”
钟宴笙感到几分荒谬的好笑,轻声道:“你觉得我是想要皇位吗?”
迟迟没有得到乌香丸,老皇帝的瞳孔涣散了一瞬,没有听清他这句话,说话有些费劲地喘气:“萧弄狼子野心,今晚进宫平乱,解决了德王……咳咳,下一个,就是你。”
“那你错了,下一个不是迢迢。”
屋外忽然传来低沉郁丽的嗓音,一股混杂着另一股气息的冰凉雨腥气扑进屋里,屋外又一道闪电劈过,映亮门口挺拔修长的身影:“而是你。”
钟宴笙眼睛一亮,转头叫:“哥哥!”
萧弄倒提的剑上血珠滴滴答答淌落,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走到钟宴笙身边,略带责备地看他一眼:“不听话。”
钟宴笙乖乖地低下脑袋,嘀嘀咕咕辩解:“卫绫过来了,没有危险了嘛。”
说完,他才想起回老皇帝的话,脚尖一提,又轻轻踢飞了一粒乌香丸:“你错了,萧弄对皇位没有兴趣。”
好不容易能够到的乌香丸又被踢飞,老皇帝额角青筋爆出,面色恐怖,厉声道:“愚蠢!没有人……不想要这个位置!”
“那还真不好意思。”
萧弄身上还带着厮杀过后的微微兴奋感,混杂着厌恨,以及些微的头疼,一切都在燃烧着血液,听到这句话,将蹙眉想回嘴的钟宴笙拉到怀里。
钟宴笙对他毫不设防,懵懵地抬起头,萧弄染血的指尖在他唇上一抹,那张漂亮面孔染了血,登时透出几分活色生香的艳丽。
萧弄看着他,勾了勾唇:“比起你丧尽天良头破血流争的这个位置,本王对迢迢更感兴趣。”
说着,低下头,当着老皇帝的面,掰着钟宴笙的下颌,嚣张又肆意地在他唇角落下轻柔的一吻。
老皇帝眼睛都快瞪出眼眶,血气疯狂翻涌,心脏鼓噪得耳边嗡嗡作响,数次张嘴想要说出,却都发不出声,直到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喘,胸口一阵窒闷,噗地吐出口血。
竟就这么生生被萧弄气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我们的小点心迢迢,已经从糯米糍变成了芝麻汤圆( 不过在哥哥面前还是超乖的!
德王从西华门而进, 带着叛军殊死一搏,一路见人就杀。
雨势越来越大,却掩不住满地的血腥气, 雪亮的兵刃不断划破长夜。
今夜宫里的防守似乎比往日薄弱, 大概是因为已经发落了两个不安分的亲王, 老东西以为万事大吉了。
德王被叛军拥护在内,因为淋透了雨, 本就蓬头垢面的,更显得狼狈,但他此刻的心情却是极度亢奋的。
见识过那位琳琅珠玉般的大哥的下场, 德王这些年都深深恐惧着, 拼命朝着另一个极端表现——他隐约猜到了, 父皇表面上那么宠爱太子, 实际上厌恶透了被无数人称颂的太子。
老东西没想到,他也敢反吧。
德王抹了把脸上冰冷的雨水,癫狂兴奋的视线向着养心殿的方向落去。
等杀到养心殿, 他要让那老东西即刻立他为储君,然后把这老东西关起来,让他也尝尝他这几日受的苦……
安王那个阴险小人别想活着踏出京城。
定王也得宰了, 一只为裴家卖命的狗,也敢跟他作对。
还有明晖殿里那个, 老皇帝养着那么个长得像他大哥的玩意儿,也不怕半夜惊魂吓死, 牙尖舌利的, 拔了舌头再喂狗。
脑子里计划着事成之后要做的桩桩件件, 德王的呼吸越来越粗重, 兴奋得直打颤。
景王除了吃喝玩乐屁也不会, 安王也是个只会背人阴人的小人,除了他之外,没有人更适合当这个天子了。
越过武英殿,正要朝着养心殿继续进发之时,一路堪称畅通无阻的叛军突然骚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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