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折略怔一二,总算移开目光,道:“嫌我做的不够干净?”
贺兰香险被这一句话气死过去,柔情蜜意的壳子瞬间裂个粉碎,蹙眉恼怒道:“这是干不干净的问题吗?法子有那么多,为何偏偏要把无关人等的一条腿搭进去?我昔日想管严崖借个种,你口口声声说不要我牵连他,怎么轮到自己,便开始不在乎那些了。”
贺兰香知道她自己从来不是什么好人,她为了活下去,可以威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子,可以将谎言进行到底,丈夫尸骨未寒,便急着与别的男人造孩子。但那也仅限是在与她自身性命有关的事上,在所有与她无关,伤害不到她的陌生人里,她不希望有任何人是因她受害,那是她最后一点良心所在,倘若她有日能心安理得接受这点,她就彻底变成让她看不起的人了。
房中火药味蔓延,风过无声,连珠帘都停止晃动,生怕引火烧身。
贺兰香瞪着谢折,谢折看着她,四目相对,体型相差悬殊的两个人,竟在气势上不分上下。
谢折身上的杀气全被激了出来,房中的气温都随之下降不少,他凶戾的一双黑眸紧盯贺兰香,咬字狠重,一字一顿地问:“你还想着严崖?”
贺兰香被问一愣,回过神后气到失语,揉着头冷嗤:“这件事和严崖有什么关系?我是说你不该做事那么狠,别人的命也是命。”
谢折脱口而出:“那我以后不那样了。”
贺兰香:“……”
好干脆果决的认错态度,倒显得她很无理取闹一样。
“你,你……”贺兰香再想说话,便发现这架已经吵不起来了。
她揉在头上的手放下又抬起,最后拈起了块榛子酥,填到口中闷闷嚼着,声音小了下去,“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谢折没理她。
房中静谧下来,唯有窗外街景人声流入耳中。
贺兰香在寂静中几乎吃完了整碟榛子酥,这是在过往从来没有的,一般第二块开始她就要喊腻了,可见人在感到不自然时总能出现点奇怪的潜力。
忽然,谢折拿起刀,“见我就为了说这个?”
贺兰香忙着解决最后一块榛子酥,闻言抬眼瞧他,没说话,神情里写着:“不然呢?”
谢折从鼻子里呼出一口闷气,将眼神从她身上收回,起身欲要离开。
贺兰香临到最后忽然想起还有桩要紧事没讲,连忙叫住谢折,“等等,还有一件事!”
谢折扭头看她。
贺兰香话说太快有点被噎到,咳嗽两声忙喝了口茶,手顺着胸口一下一下地捋,语气又恢复了最开始温吞软媚,“你看,你才坐了这么一小会儿就要走,如此日理万机,我怎么好再耽误你呢。”
她抬脸,双眸因咳嗽而噙泪泛红,湿漉漉的招人心疼,一脸善解人意地道:“所以,你不如另外找个人来代替你罢,省得你太忙,顾不得与我……做那些事。”
砰一声重响,刚被拿起的刀,直接又被丢回了案上。
贺兰香浑身抖了一下,抬头再看,高大的身躯便已逼近。
谢折距她仅一步之遥,居高临下的姿态,气息覆盖在她全身,黑眸冷瞥着她,道:“你要是想,我现在就有空。”
王家三傻茶话会
酉时末, 日入,夜幕降临,火烧云镶嵌天际, 是一日中最后的浓墨重彩。
天灯落下,人灯燃起。
王氏府邸里外八十一道门高悬门灯, 照见楼阁雕梁画栋,楼下竹影斑驳, 人影婆娑,丫鬟们出入忙碌, 带起笑语一片, 裙裾翩跹。
喧闹里, 一道翠影摇扇而来, 步伐不疾不徐,踏碎满地灯影。
“呀,二公子回来了。”
“二公子好。”
“见过二公子。”
“二公子今日又去哪儿玩了?”
青年笑声清朗, 步伐未有停留,径直步入月洞门中,从门里走出, 经回廊, 过花园, 进了府中最东边院落。
穿过半掩门扉,迎面是座影壁墙, 绕过影壁墙,青松翠柏映入眼中,树后楼阁翘脚, 廊下栽种了一棵高大的棠棣树,树的枝叶繁茂, 花朵紧贴枝干盛开,花与叶缠在一起,远远望去,艳黄色的小花点缀在青嫩绿叶中,活似沾了一树的星星。
卧房里,王元璟光着膀子,正被王元瑛摁榻上揉药酒。
少年身子骨嫩,疼得嗷嗷直叫唤,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头也没抬便从榻上跳了下来,冲过去直往来者的背后躲,“二哥救我!大哥要杀了我!”
王元瑛抬头苦笑:“正好我也不想管了,二郎你来给他上药吧,这小子跟个泥鳅一样,八只手按不住。”
王元璟探出脑袋,“分明是你手劲太大!”
王元琢收起扇子,反手便往弟弟头上敲了一下,“怎么跟大哥说话的,过去趴好,我给你揉。”
王元璟揉着脑袋,不情不愿地走过去,回到榻上重新趴好。
王元琢跟着过去,坐下把扇子交给兄长,从兄长手中接过药酒,往掌心倒了点,先将两只手掌搓热,之后才往弟弟肩上敷。
“啧。”王元琢咂舌,“谢大将军手劲可够大的,这要再使点劲,你这条小细胳膊可就废了。”
王元璟嘶着凉气,“谁知道他那么玩不起,再说我也没做错啊,案子都成咱们的了,尸体也该由我们保管才是,关他谢折什么事。”
王元瑛也用扇子敲他脑袋,“知道和他无关,你还拿尸体做交换,换去辽北大营的机会,还美其名曰替爹做主,你一个小兔崽子,能代替谁的主?”
王元璟狗似的呲不完的牙,“我反正有我的打算,只要我进了辽北军营,我就有机会向将士们证明,我们王家人不比他姓谢的差。还有大哥你不准说我是小兔崽子,我要是小兔崽子,你就是大兔崽子!”
王元瑛急了,王元琢笑出声。
王元璟:“二哥别笑,你也是兔崽子,反正都是一个娘生的,大家一个别想跑!”
王元琢直接手下一重,差点把兔崽子给按哭。
王元瑛弯了眉目,幸灾乐祸,“怎么样,你二哥揉的舒服吧?”
王元璟硬着头皮称是,“舒服啊,二哥舞文弄墨的手就是不一样,比耍刀弄枪的手舒服多了——嘶,不疼,一点不疼。”
老大老二相视一笑,各自无奈摇头。
清风穿室而过,带来丝丝棠棣花香。
王元瑛看了眼门外浓郁夜色,转头问老二:“用过饭没有?”
王元琢笑叹:“哪敢啊,饭哪有咱们家老幺金贵。”
说着,手下又是一重。
王元璟嗷呜一嗓子再度嚎出声。
王元瑛憋笑:“我去吩咐厨房备桌酒菜,今夜在我这用吧。”
王元琢自然无异议,王元璟也跟着答应一声,声音都颤了。
少顷,饭菜送到,老二觉得今夜月色不错,亲自把桌子搬到了院子里,酒菜布好,兄弟三人落座,对月谈天,谈着谈着,话茬便到了刚进京的护国公遗孀贺兰氏身上。
王元琢是个只爱风花雪月的俗人,不在乎那美人的存在会给他们王家带来什么样的掣肘,再多的好奇心也不过凝为一句:“长什么样?”
王元瑛回忆起昔日御街惊鸿一瞥,顿默一二,道:“夏姬之姿。”
王元琢“嚯”了声,不由转起杯盏,盏中酒水轻摇满晃,清波荡漾。
王元璟不以为然地一哼,“就那样吧,我觉得还没我三姐好看。”
王元琢点头,看着弟弟发笑,“你三姐自不是何人都能比拟的,不过既不入眼,那说起人家,你小子又脸红什么?”
王元璟炸起毛来,“当然是我喝酒喝的了!你们俩聚在一起就知道逗我为乐,算了,我跟娘请安去了,你们在这慢慢饮这猴尿吧!”
成功把小的气跑,两个大的笑了一阵,笑完院中便静了下来,唯有风吹落叶之声。
王元瑛瞧着杯中酒,王元琢瞧着天上月,瞧着瞧着,缓慢启唇,吟起了洛神赋。
待最后一句“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落下,院中似有银河流淌而过,周遭星子环绕,一派神清气朗,难辨天上人间。
王元瑛笑道:“古今诸多文人,二弟你好像唯衷曹子建。”
“大哥此言差矣。”王元琢低头,瞧向兄长,“我不是唯衷曹子建,我是唯衷美人。”
兄弟俩会心一笑,举杯碰盏。
一口酒下肚,王元瑛叹息一声,似是饱含无限怅然,“同为爹娘所生,从小到大,我必须鸡鸣而起,日复一日的苦练筋骨,尝尽挫折,你就可以一头扎进诗词歌赋里,每日会友作诗,泼墨赌茶。若是可以,二弟,我倒真想生在你后头,你当大哥,我做老二,也如你这般逍遥自在。”
王元琢笑道:“大哥此言又差矣。”
“你身为长子,以后要挑的是整个琅琊王氏的担子,爹自然要磨你筋骨,炼你意志,强健心性体魄,这样才能接他的衣钵,他也能放心的把家业交到你手里。我生来心性便散漫,对刀枪剑戟不感兴趣,只爱诗赋,爹呢,又爱屋及乌,指望我能继承娘身上的文人风雅,这才纵我至今。若换个人,恐怕早将我这纨绔儿子一脚踹出家门了。”
王元瑛发笑:“哪就如你所说这般严重。”
王元琢摇扇叹息:“还不是多亏我有个厉害的大哥护着,但凡我大哥稍不争气,老头还能容我这般逍遥?早将我扔军营磨炼去了。”
说到这,王元琢歇了手腕子,双目发亮看着王元瑛,万分认真道:“大哥,你好好的,我上半辈子抱爹的大腿,下半辈子就指望抱你的大腿了,有你在,我就不必干别的,单做我自己便够了,以后无论你要如何,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只要大哥一声令下,上刀山还是下火海,我都使得。”
王元瑛很是动容,眼中隐有泪光,一时竟说不出话。
王元琢朝兄长竖起手掌,“兄弟同心。”
王元瑛笑了,抬手拍上去,“其力断金。”
兄弟对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又有风过,卷起棠棣花香,香气沁人心脾,融洽相宜。
“他娘的亲兄弟算什么东西,该弄死就得弄死!”
子时将近,军营操练结束,归帐的路上,这群辽北恶狼说起当年被家族扔往辽北自生自灭的经历,少有认为能与家族和解的,多数都要血债血偿。
其中有个蓄络腮胡名叫方路的,虽是因家境穷苦自愿参军,但在此事上表现得异常激动,大着嗓门道:“俺们老家有句俗语,叫亲兄弟明算账,平头老百姓尚且如此,何况你们这样的人家。今日你不杀你兄弟,明日你兄弟便要杀你,辽北那是什么地方?把你送过去就没想过你能回来,都到这一步上了,还讲什么家人情分,都学学咱们将军,那才叫一个……”
话音没完,众人步伐一滞,差点吓死过去,反应过来忙对面前男子行礼,心惊胆颤,“属下见过将军。”
谢折点了下头,没什么多余表情。
等人都过去了,他道:“方路留下。”
方路脚步顿住,表情精彩,恨不得回到刚才把舌头咬掉,只好再返回去,俯首拱手,“属下在。”
小腿肚子都在打颤。
谢折道:“你在参军前,似是已有妻室?”
方路老实回答:“回将军,当年属下爹娘怕属下一去无回,的确给属下张罗了门亲事,一直到媳妇怀孕才放属下出的家门。”
谢折点了下头,没再言语。
气氛僵持寂然,方路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又不敢多嘴去问,只能硬着头皮干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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