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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节(1 / 1)

待等她饮下两口热茶,脸色回缓许多,贺兰香不想气氛总是这般死气沉沉,便打着趣道:“这回又在念叨李白么?”

李萼抬眼看她,“什么李白。”

贺兰香喝着茶,“轻舟已过万重山,你先前梦魇时念着的,自己倒不记得了。”

李萼脸色白了一下,苦笑道,“古今文人骚客那般多,我总得换一个,难道还能天天跟李白过不去么。”

二人闲说半晌,日头不知不觉便已西斜,贺兰香就此告辞,盛软轿前往宫门,到宫门外刚改乘马车,崔懿恰巧出宫,二人寒暄一番,干脆同行。

贺兰香并不在意这“巧遇”有多刻意,谢折将她的安危一手交给了崔懿,崔懿没光明正大跟踪她便是好的。

“对了崔副将,”贺兰香隔窗相问,佯装不知严崖情况,“许久没听到严副将的消息了,他近来如何了?”

崔懿不由长叹口气,攥着缰绳的手都有些发紧,忧心忡忡道:“很是不妙啊,自将军下令除了他的兵牌,他便三天两日跑出军营,结识一帮酒肉朋友,不是醉倒街头,就是流连酒肆,我虽惦念他,却也不能时时看顾他,还不知他此时又在何处胡闹。”

贺兰香险将先前街头所见脱口而出,又想到到底不知底细,就这般将严崖卖了,就算他没有投靠王氏的打算,也定会被崔懿所忌惮,真心对她好的人不多,严崖算是一个,她对他,终究是有些不忍的。

“这可如何是好,”贺兰香由衷担忧起来,“能治得了他的,恐怕只有将军一人,而将军在外征战,归期不定,又该由谁来管他?天越发冷了,万一他在外遇到什么闪失……”

贺兰香暗里提醒崔懿对严崖再多上心,崔懿却将头一摇道:“算了,随他去罢,总共就除了他三个月的兵牌,眼见便要期满了,到那时候,他再要胡来,我即刻军法伺候。”

贺兰香只好点头。

二人许久不见,话格外密了些,直至将贺兰香送回府上,崔懿还不忘交代,让她小心谨慎,谢折不在,王家恐会趁此对她不利。

贺兰香尚未察觉危险在哪,想到她上午才将王元瑛戏耍一顿,一时得意,未免轻敌,“王延臣行事乖张恣意,有大张旗鼓之弊端,他若有心害我,想来不难觉察。”

崔懿听后一笑,道:“夫人可知卧冰求鲤的故事?”

见贺兰香蹙眉回想,崔懿继续道:“说是魏晋时期,琅琊有个叫王祥的少年,总得继母苛待,日子过得艰难。冬日飘雪时,他继母病重,病中一心只想吃鱼。王祥家境贫寒,买不起冬日鲜鱼,为满足继母口欲,他便走到结有厚冰的溪流旁,脱下外衣躺在冰面上,想用身体将冰暖化,后来冰果然化了,还跳出两条鲤鱼,王祥赶紧捉了鲤鱼,回家烹给继母吃。这故事流传至今,已成二十四孝中的典型,不过夫人可知,王祥后来怎样了?”

贺兰香看他,示意他继续往下讲。

“卧冰求鲤之后,他的名望大增,孝名远扬,有许多人请他去做官,他一概不去,反而进山隐居,一隐便是二十年。这二十年间,他的名气只增不减,直到时局合适,再有人请,他才姗姗到任,当的第一个官便是掌管一州政务的州事,后来一路扶摇直上,区区二十多年,便做到三公太保,加封雎陵侯,食邑一千六百户,权野倾朝,桃李天下。”

贺兰香仔细品味了一番卧冰求鲤的故事,哼了声道:“说得轻松,怎么会有人大冬日里脱光衣服卧在冰上,冰又怎会为之融化,这个故事从开始便是被设计好的,为的便是传播声望,若声望传出便去做官,便显得太过刻意,隐居二十年,风头过去,还正好落下个孑然独立不为权势折腰的好名头,方便钓上更大的鱼,当真心思缜密,老谋深算。”

崔懿见她明白意思,满意点头,“这王祥,便是琅琊王氏的先人,王延臣的老祖宗。”

贺兰香心惊了下子,沉默一二道:“我懂你的意思了,有如此先人为例,王延臣断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般鲁莽直接,你放心,我会小心的。”

崔懿十分欣慰,话点到为止,二人就此告别。

回到住处,贺兰香靠坐在美人榻上歇息,未说话,静静发起呆来,双目空洞无光,连髻上鲜艳动人的天竺牡丹仿佛都跟着失色了。

细辛给她往手炉中添碳,问:“主子在想什么。”

“我在想谢折。”贺兰香不假思索。

上午戏弄完王元瑛的得意心情全化为此刻的担忧,她害怕王元瑛也是个和他老祖宗一样埋线千里的狠角色,冷不丁什么时候便朝她报复过来,咬她一大口。

“我想谢折回来,”贺兰香红了眼眶,声音也哽咽,受惊的孩子似的,抱紧两肩道,“我害怕,我想要他陪我。”

细辛少见自己张扬明媚的主子有如此脆弱之时,不由便有些发慌,胡乱安慰着:“谢将军打完仗便回来了,您别害怕,那王延臣不是还指望着用您的好歹来嫁祸给将军吗,将军不在,他一定不会动您的。”

贺兰香点头,眼中泪意不减,“但愿如此吧。”

“你们倒是给我个准话,这贺兰香,除是不除?”

夜半三更,提督府密室热闹,王延臣两道剑眉紧拧,不耐烦地看着手下一帮幕僚谋士。

“回主上,属下认为贺兰氏乃陛下牵制谢折的一枚要紧棋子,与其留,不如除之后快,让陛下对谢折大生忌惮。”

“可贺兰氏也是扳倒谢折的利器,若将她的死算在谢折头上,陛下便可更加名正言顺打压谢折,如今谢折不在,贺兰氏该当暂且留住,晚些下手不迟。”

“两方各有利弊,尊请主上定夺。”

王延臣心烦意乱,看向阴暗处从入席便未置一词的萧怀信,张口叫他表字,“轻舟,你怎么看?”

静谧的昏暗中, 一只白皙清瘦的手伏在乌木圈椅把手上,骨节分明,莹润生辉, 连袖口的粗糙布料都沾染上几分不染铜臭的清正凌冽,在愁云惨淡中醒目突出, 自成一隅风水。

而若视线往上,与手为强烈对比的, 便是那一张布满鲜红疤痕,蜈蚣般纵横交错爬满的整张脸, 可怖狰狞到连五官都模糊难辨。

即便在场幕僚大多为年过半百饱经风浪的人精, 乍一对上那张脸, 眼神仍不由瑟缩, 面露惊恐慌张,不敢多看一眼。

气氛僵持诡谲,安静里, 萧怀信启唇,声音沙哑难听至极,如铁锈摩擦, 透着股子血腥干涩, 一字一顿道:“爪牙未去, 何以除敌。”

王延臣心惊一下,思忖一二, 点头附和:“也是,谢折的兵权尚在手中,此时逼急了他, 他若鱼死网破,于我等百害无利。最好还是先想方设法剥离他手上的辽北军权, 趁其孤立,再下决断。”

注意已定,王延臣道:“便听轻舟所言,暂且不动贺兰氏。”

其他幕僚见状,自不敢与丞相持有异议,陆续行礼告退。

王延臣见萧怀信也起身,跟着站起,温声道:“天冷夜寒,轻舟不妨便就此留宿我这,明日再走不迟。”

萧怀信淡淡道:“多谢王提督美意,然群狼环伺,刺客频出,我还是回宫护驾,保圣上安危为要紧。”

王延臣眼中闪过丝异样,面上却好声附和:“这倒也是,圣上安危为重,那我就不留你了。”

萧怀信迈出房门,立即便有随从为他披上厚氅,偌大氅衣裹挟一身瘦骨,背影越发显得冷清孤绝,仿佛随时可能化为飘散轻烟,与夜色融为一体。

王延臣一路相送,直到送出府门,看着萧怀信上马车,躬身拱手,“下官恭送丞相。”

车毂声响,马车前行,王延臣直起腰,眼神落在马车,脸色越发冷了下去,一片晦暗阴冷,让人不知他此刻都在想些什么。

这时,小厮上前,“回主上,三姑娘求见。”

“云儿?这三更半夜的,她见我做什么?”王延臣眼中阴霾散去些许,不由狐疑,“她是个温吞性子,这个时辰求见,必定是有要紧事说,走,过去看看。”

紫檀案几上经书未合,字帖上墨渍未干,笔触停在“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浓稠颜色与房中黑暗相融,幽袅的墨香散发暗涌,萦绕在内外,像只柔软的手在人的心梢撩拨。

热,琢磨不透的热。

王元瑛像是在体内燃起了一把邪火,火焰烧灼肆意,蚕食了他往来的清心寡欲,满脑子都是那朵鲜艳明媚的天竺牡丹,鼻息里萦绕的也是甜腻香气,根本分不清是墨香,还是记忆里女子身上的香气。

“我想要你做我新的靠山,保护我与我腹中孩儿的安危。”

“我想要得到你的垂青,让你帮我摆脱谢折的控制。”

“我接近二公子不过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我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你啊。”

都是为了你啊……

那双妖媚的眸子的湿漉漉看着他,里面是一览无余的春色与欲-望。

从没有人敢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他应该是被敬着的,捧着的,怕着的,而不是这样,被个女子用赤-裸至极的眼神放肆打量,毫不收敛。

贺兰香。

贺兰香……

心弦绷断,王元瑛忍无可忍,下榻斟起凉茶大口饮下,强行平复下吁吁喘息,试图清空脑子里的声音。

门外小厮在这时道:“公子,大人传您过去。”

王元瑛心生诧异,哑声问:“可说缘由?”

“大人没说,只让小的把您叫醒,让您前往书房商议正事”

王元瑛皱眉,又饮下一口茶水,温和至极个人,破天荒流露三分烦躁,“知道了,这就过去。”

少顷,到了书房,王元瑛朝王延臣行礼问安。

王延臣看着历来引以为傲的长子,眼中满是慈爱,“这么晚了,为父本不愿打搅你歇息,且坐下说话。”

“是。”

王元瑛落座,未等下人将茶奉上,王延臣便已将今晚谋划的始末讲给了他。

王元瑛听后,顿了顿道:“如此说来,丞相言之有理,爹还是按照他所言行事为妙,不可操之过急。”

“我本来也是如此所想,”王延臣品了口茶,沉吟着,“但我后来又听了你三妹的意见,就此便更改了主意。萧丞相到底是陛下的亲舅舅,万事皆以陛下为主,我王家为次。我虽对他有雪中送炭之恩,终究比不得陛下与他血脉相连,在此前提下,难保他哪日不生异心,改为拥护谢折,反过来与我王家为敌。谢折为我心头大患,早一日除去,则早一日高枕无忧。所以,咱们与其伺机行事,不如主动出击,往这火里再添上一把柴,将局势搅乱,好坐山观虎斗。”

王元瑛皱起眉头,一时不知该从哪里反驳,挑中个关键道:“三妹的意见?三妹到底是不知世事的深闺女儿,父亲为何要将她的言行引以为用?”

王延臣哼了声,面上浮现自豪之色,“别人的女儿是不知世事的深闺女儿,我王延臣的女儿可不是,云儿若为男儿,定会将你这大哥的威风也压下一头,我觉得她的顾虑很有道理,若永远被动下去,何时为出头之日,还是得先下手为强,逼着陛下与谢折斗起来,我也好收渔翁之利。”

王元瑛总觉得其中没有这么简单,不由着急,“爹你……”

王延臣抬手:“不必多说,事情便这么定下,贺兰香非死不可,你亲自安排去办,处理的干净点,确保事后莫要留下把柄。”

王元瑛心跳不由加快,难以将脑海中那张活色生香的脸同冰冷的尸体联系起来,稳下声音道:“可爹就不怕真如萧相所言,爪牙不去,何以除敌,谢折班师回朝发现贺兰已死,当场拥兵造反?”

王延臣发笑,不以为然,“他若敢反,便是自寻死路,省了我再设圈套了。何况贺兰香不过是陛下用来打压他的棋子,死就死了,他谢折还能为枚棋子冲冠一怒不成?我是不信的。”

王元瑛沉默不语,实话憋在心头,难张其口。

贺兰香若只是一枚棋子便好了,可她若真与谢折通-奸,便不止是棋子,还是谢折的女人。

趁谢折不在,把他女人杀了,后果又会如何。

王元瑛骑虎难下。

“对了,老二那边,”王延臣突然道,“我时常对他疏忽,不似对你与老四这般上心,他性子太优柔寡断,还有得历练,要紧时候易误大事,你身为大哥,要对他多关照些,他若犯起糊涂,你定要及时管教,不可懈怠。”

王元瑛猛然回神,这才想起来自己那被贺兰香迷得神魂颠倒的二弟。

就在不久前,他的好二弟还扬言要为了贺兰香与家族决裂,弃父母手足于不顾。

回忆起那夜王元琢所发的疯,王元瑛原本迟疑的心倏然便狠硬下去,垂眸沉声道:“是,孩儿知道。”

出了书房的门,冷风扑面,遍体生寒。

王元瑛看着天上闪耀寒星,萦绕在鼻息间的旖旎残香总算被风吹散,化为寂冷空洞。

“贺兰香,这是你自找的。”

王元瑛心道:“若你从未勾引过我二弟,从未对我蓄意引诱,我怎会对你痛下杀手。”

一切都是你自己活该。

“主子,厨房特地给您熬的火腿母鸡汤,您喝口尝尝,正好暖身。”清晨寒气强劲,细辛手端一碗热腾腾的鸡汤,顺手用银针试过毒,见银针没有发黑,才端到贺兰香的面前。

贺兰香赖床不想起,脸埋枕中嘟囔:“谁家一大清早喝这个,油腻死了,我就想吃点爽口的。”

细辛应下,吩咐小丫鬟让厨房多备爽口饭菜,手里的汤随手给了春燕。

春燕端过汤笑道:“主子若真不喝,奴婢可就不客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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