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考试内容,朱由榔是想过废除八股的,但作为一个已经执政三年有余的皇帝,他立刻就将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抛之脑后。
八股最早源于王安石改革后的经义,经过元明两代加强后,最终变成了把文法、结构都限定得死死的八股文。
后世对于八股多有诟病,说八股文禁锢思想、缺乏创新,选拔不出真正人才。
但既然有这么多问题,古人又不是傻子,从宋代开始,对于经义取士的批评之声就没断过,直到明末,反对八股取士的,影响力巨大的文人、名士一大堆,比如张岱就是典型。
那为什么不废除呢?
首先,很多人忽略了,以经义取士,在中国科举史上,曾经是一个相当进步的突破。
没错,八股的确没有卵用,但他解决了自隋唐以来,科举最大的问题。
公平和普及。
王安石以经义取士之前,隋唐到北宋前期,科举考试主要考什么呢?诗赋、策论,且不论这玩意有没有用,评判标准是否能做到客观,就说,如此多的科目和丰富的考试内容,的确能选拔出优异人才。
但在这个教育垄断,一本书都可以传好几代人的社会里,能考中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按照《新唐书》、《旧唐书》记载,终唐一朝,一共出过141个状元,其中出身寒门的只有五个,而且这些所谓“寒门”,基本上都不是真的“寒”,只是没有跻身贵族行列而已,究其本质,还是大地主家庭。
830名进士,超过七成直接就是五姓七望的大贵族出身,还有一成多是小贵族出身,只有剩下的一成半,大约一百多个,勉强算是家道中落的“寒门”。
平摊到历史上,平均每两年半,才能出一个寒门进士。
王安石身为文学大家,难道不知道经义这玩意死板苛刻,毫无用处吗?他当然知道,但为何依旧坚持改革?明朝开国之后,如朱元璋、朱棣等人为何坚持以八股取士?
再看宋代,按《宋史》记载的1533名进士中,寒门出身的高达百分之五十五,到了明代,这一比例也一直维持在百分之五十左右,许多大家耳熟能详的名人,如张居正出身军户,严嵩出身匠户,熊廷弼出身农家,早年差点没死于饥荒。
当然,这些寒门贫苦出身的名臣,也未必都是完全靠自己,其中不乏有贵人或是宗族关系帮衬的,但毫无疑问,相较于隋唐科举,这是非常巨大的进步!
范进中举的故事固然荒诞可笑,但也应注意到,他起码有中举的机会,若是放到隋唐时期的科举,范进这种出身,怕是连进考场的资格都未必有。
科举,不仅仅只是为了选拔人才,更是为了促进社会阶级的流动与平衡,这是中国历史的伟大创举,这是欧洲人在第一次工业革命时都没有实现的进步。
如果朱由榔现在为了自己爽,或者说为了选拔人才,大可以当即废掉八股,改成策论,甚至将什么数学、物理、历史都掺杂进去。
从结果上看是完全可行的,明末思想风起云涌,研究什么数学、杂学乃至科学的人不是没有,像方以智这种家庭,甚至有研究杂学的传统。
可寒门子弟怎么办?
经义、八股之所以有进步性,就是因为利于普及,过去靠四书五经、考诗赋,需要的知识储备一大堆,需要大量书籍。
而八股考试,只考四书,更准确的来说,只考朱熹所编《四书章句集注》的内容,所以哪怕一般平民出身的子弟,只要能抄得一本四书集注,便拥有了科举入场券。
朱由榔如果擅自改变内容,就像后世高考,开考前两个月,教育部突然宣布,以前的考试大纲和教材全部作废,本次高考采取全新考纲!
这难道是对教育和考生负责的态度吗?
人才选拔必须要具有普遍性,否则朱由榔就算玩得再花,就算能选出再多么优秀的人才。
于百姓何益?
那不叫进步,反而是在开历史倒车。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当然,不是说朱由榔就不改革科举,改革八股,可是“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中国自古就有“学而优则仕”的传统,科举不仅是选拔人才,也是教育事业,会试考场上的那张卷子,不过只是表面,深入社会基层的教育文化体系才是根本。
此时,整个社会的官学、私塾体系依旧以四书、经义八股为主,突然改变科举内容,无异于断众多寒门子弟前途。
唯有朝一日,朱由榔能让寒门出身,没有家学渊源、没有累世公卿的平民子弟,也能学习到数学、历史、物理等等先进知识,那他才能拍着胸脯说。
“废除八股,乃人心所向!”
高考之所以能够成为无数工农子弟改变命运的渠道,不只是因为它本身有多公平,而是因为有九年义务教育!
否则,不过是富人子弟的玩具。
故而沈平鸿来到杭州后,与旧时同学相聚,谈论到此次恩科考试内容。
朝廷依旧以八股经义取士,但在经义之外,另加了两门策论和明算考试,但是,这两门的成绩只做参考,真正判卷,还是以经义为主。
这是朱由榔和内阁诸多学士商议后,勉强拿出的改革方案。
科举改革,至少要分三步走,并且应当和教育体系的改革配套进行。
第一步,先暂时维持八股取士的主体地位,将策论和算数作为参考科目加入考试,这样一来,朝廷在八股取士之余,可以发现和选拔部分其余两科极其优异突出的人才,而且这两科虽然只做参考,但毕竟还是有一定影响的,考生不会完全忽视。
第二步,开始向基层,通过官学来逐渐普及数学、格物、历史等科目知识,编写简明扼要,且便宜的教材,向民间推广。之后,在科举时,可以把八股经义和新学并立,将进士分为“经义进士”和“新学进士”,这样新学逐渐取得和经义并列的地位,两者并行存在,在社会层面上逐渐推广新学。
第三步,随着教育体系改革的完成,经义慢慢变成众多考试科目中的一个,不再单独列出,此时,八股取士才算淡出历史舞台。
整个过程,至少需要十几年时间,四到五届科举,才能逐渐完成。
科举(下)
但沈平鸿却从杭州府城里,关于此次恩科乡试的告示上,看到了和以前截然不同的东西。
之前,朱由榔关于开恩科考试的圣旨末尾,写到“此次恩科录用,不取新生员名额,只以原功名考核聘用,凡秀才、举子,具有所额。”
当时一众读书人还不知道这是啥意思,现在终于明白了。
过去科举考试,只有进士可以直接授官,其余哪怕举人,也只能到吏部接受“大挑”,最多在县丞之类低级官员出现空额时,能补录进去。
至于秀才,直接就没机会。
但朝廷这次恩科,却打破常规。
除了进士可以授官,考中举人、秀才也可以被朝廷聘用为官!
层次不同而已,比如一名秀才考举人,如果考中,可以有两项选择,要么继续考进士,要么直接以举人功名接受聘用。如果没考中,同样能以秀才功名去参加聘用考核。
只不过进士和以前一样,都是直接从七品待遇干起,而举人、秀才的起步则比较低罢了。
但考生们不知道的是,其实不必过多为进士、举人、秀才之间的鸿沟担心,这就是因为朝廷的第二项相关变革了。
过去,凡是进士之中,排在最前面的三鼎甲一般直接选入翰林院,二甲前列则录入庶吉士,其余放到六部观政,只有三甲才会被放到地方任职。
结果就是,明代养成了“非翰林不得入阁”的潜规则,朱由榔认为这是相当不合理的,如果内阁的决策层,都没有在地方府县摔打过、锻炼过,还谈什么治国安民?
在这一点,他坚定的支持汉唐传统,“宰相必起于州郡,猛将必发于卒伍”,要当将军,先当伍长,要作宰相,先作知县。事实也的确如此,光烈朝主要将相之中,内阁四个文官,除了一个姜曰广外,其余都是从地方府县干起,至于军中将帅,除了郑成功算是子承父业,其余要么是从农民军中摔打出来,要么是从基层拼杀而出。
关于这一点,一样“非主流”出身为主的内阁坚定支持天子,君臣商议后决定,此次科举所出进士,无论排名,全部分散基层,而且还不是让他们直接任职,先分配到各布政使司“巡视组”中去,正好现在不是搞度田吗?那你们就先去基层干清丈工作吧。
举人、秀才同样如此,只是层次不同,进士分配到省一级调用,举人则是府一级,秀才县一级,但工作都差不多,跑到基层推广监督新政。
等在巡视组干个一年左右,实习期过了,按照各自成绩,才转入地方任职,进士分配为知县、县丞一级,举人则是县丞、主簿一级,秀才则分到县以下的乡镇、巡检司一级。
少部分表现优异的,可以被调到朝廷六部和都察院、洋务院等机构,当基层干事。
把新科生员分配到巡视组,参与新政工作,这是借鉴了当初堵胤锡在湖广的成功经验,堵胤锡当初推行新政时,就喜欢把刚被选拔,还未出任职务的官员编入巡视组。
因为这些人和地方府县的豪强缺乏关系,而且不知道自己后面会被分配到哪,基本上都是异地任职,巡视地方里的士绅势力对他没什么影响,关系也没啥用,而且刚刚出仕,急于表现自己,也不愿为了些许贿赂葬送前程,故而相当可靠。
相反,若是已经在本地任职好几年的地方官员,反而就不怎么可靠了。
正好整个江南的清田新政即将如火如荼的开始,这帮子劳动力不用白不用,而且还有比这种充满各种矛盾的新政推行,更能锻炼人吗?
三月十五日,浙江乡试在城中贡院举行。
浙江自古文风鼎盛,到了明代,也属于全国各地中,科举竞争最激烈的地方,乡试由浙直总督陈邦彦主持,毕竟南直乡试一般都由礼部直接管,就轮不到他来插手了。
沈平鸿走进考场,江南光复不过才过去几月,各省、府的学政衙门都还没重建起来,科举考试还是直接由督抚、布政使司、府衙直接主持,让军队协助监考。
故而,沈平鸿一入考场,便是一队军士严阵以待。
搜身之后,只能携带笔墨入场。
古代科举环境非常糟糕,狭小隔间内,摆放着马桶、桌案、水桶,从早上考到傍晚,其间考场会提供一顿吃食,大致也就是馒头而已。
本次考试分为两天、三场,第一天只考经义,也就是八股文,第二天上午考明算,也就是数学,下午考策论。
三通鼓后,分发考卷,另有小吏举着写有考题的木板巡回,考生须把上面的考题先誊抄下来,再做答。
经义八股这玩意,考了快几百年了,就围绕着四书那点东西,能考的早就考完了,到了明朝后期以及清代,许多地方便搞出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刁钻考题。
比如某年科举八股考试题:《二》
是的,题目就是个“二”字,你说它出自四书吧,那的确四书里肯定有,但是哪一句,你知道吗?
只有那些真的倒背如流的人才知道,这个“二”字是独立断句的,所以四书中只有《论语,颜渊篇第十二》里,有一句“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考官其实真正想考的是后一句,只是没有明说罢了。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不过此次恩科,朱由榔特意嘱咐各地,题目尽量不要出得太怪,平常便好,反正这次要录取的人不少,可以不必刻意搞区分。
沈平鸿抄下考题,考题非常大众,便是之前提到的那后半句,“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很多人认为八股太过死板,但其实只要题目选得好,八股文也是能当做策论看待的,比如现在的这个题目,就很有策论的意味在。
八股考试,也分大题和小题,大题自然就是众所周知的经义文章,而小题,则类似于后世的填空题,题目摘一个四书当中的问题,考生把相关语句默写出来。
今年科举小题比往年多,竟有十个,而后才是大题。
沈平鸿读书比较杂,实际上对于八股一道,不算精通,虽然勉力应对,但效果也就平平,奋笔疾书,直到下午,巡回视察的军士开始敲第一通锣,都还没写完,五通锣后,便要交卷。
沈平鸿连忙赶完,又誊抄好,不过半柱香功夫就响了第五通锣,众人交卷出场。
回到寄居客栈,心中不免郁闷,从他往日经验来看,这次文章写得也就平平,浙江科举竞争非常激烈,这种水平的文章很难有机会了。
好在自己也只有十八岁而已,回去耕读三载,日后还有机会。
于是乎,第二日靠明算和策论时,沈平鸿完全是带着一个体验态度上考场的,考前已经知道,明算和策论只做参考,不影响主要平判,所以沈平鸿觉得自己昨天发挥不行,这回肯定是要落榜的,反而不紧张了,只当试试新鲜。
他从小就喜欢利用帮族学中先生打扫的机会,跑到族学藏书楼中看书,所学甚杂,也正是因为如此,在科举一道上成就平平。
上午考明算,题目也不难,一共二十道,都是从《九章算术》里摘取下来,而后加以修改的成果,不同于大多数只读四书的士子,沈平鸿仔细读过《九章算术》,而且题目也不难,放到后世,顶多五六年级水准,竟是应对自如,不到一个时辰就全部答完。
下午策论,题目竟是问“浙直农乡,多养桑蚕,然桑田多,则粮田少,江南本天下粮仓之属,粮者,国本也,若尔为知县,何以平衡二业。”
沈平鸿出身微末,年少时还要常常参与农活,对于这些东西切身体会,再加上阅读了不少诸子百家和汉唐时期的策论时政散文,对于这个问题,竟是有自己一番想法,而且他本就对此次科举不抱希望,干脆畅所欲言,疾笔而书。
举子下乡
随着战争创伤平复,整个江南的经济都逐渐恢复到崇祯年间水准。
新政在江南地区铺开的同时,洋务院先后于福建、浙江、南直新设市舶司,到了现在,整个明廷控制区域内,已经有了十三个市舶司开港,内外贸易量也达到了峰值,短时间内是不可能继续扩大了,典型就是随着浙闽直三省开海,广州港的吞吐量都已经开始下降了。
于是,大量两广、湖广、福建商人行会瞧准了机会,开始将注意力转移到尚还没有得到开发的浙直沿海地区。
反而是浙直本地士绅们慢了一拍,以宁波市舶司土地租赁拍卖数据来看,市舶司抛售的第一批三千三百亩土地中,湖广籍商人拿下一千多亩,两广、福建商人分别拿下数百亩,海务公司占了四百多亩,作为本地势力的浙江商人,竟然只占据不到八百亩的份额。
接着,朝廷度田令下达之后,浙直本土士绅受到更大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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