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榔一袭素色绘龙纹衮服,看起来和寻常宗室子弟倒是没有太大差别,唯有腰间按着一柄天子剑,气势凌然。
八年了,朱由榔早已不是刚刚重生过来时那个惊慌失措的小年轻,桂林,尧山,军山湖,以及无数和敌手、臣僚之间的政治博弈中,就算再是庸才,也足以被锻炼成豪杰人物了。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长期处在发号施令,一言而断天下事的位置上,又经历了如此多的生死抉择,从肇庆到南京,再到此处,亲身上过阵,杀过人,不知不觉间,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这种气势,已经远远能够压倒眼前这些个大半辈子都只能在草原上打转的部落头人。
额璘臣、昆克勿等近百人,只是低头缓步,跟随着朱由榔的步伐聚集于土台正中空地之上。
张名振虽然已走,但这边天子仪仗,当然还是有人看顾的。
光复后军都督长史张煌言、光复后军都督佥事王翊领着一百二十名全身着甲的精锐甲士,擎刀列为两排,冷冷相视。
这些军士身上闪烁发光的精良甲胄,是在座许多头领这辈子都没见过的。
这是以水力锻锤反复加工十数次的钢甲,从兜鍪到战靴,将一个个甲士武装到了牙齿。
当然,这些士卒更多是作为御前司的仪仗,毕竟真要拿这种铁罐头上阵打仗,实在是浪费资源。
不过其视觉震撼力还是相当厉害的。
御前司都指挥使李景兴,亲自牵着一匹白马,来到土台正中。
土台上,已经预先准备好了香案
朱由榔回首沉声对所有人道
“朕听闻,你们蒙古人,将上天称为长生天、腾格里,为最高天神,然否?”
额璘臣拱手
“陛下所言甚是!”
朱由榔遂而颔首
“那就好,你们信仰长生天,而我们汉人,自古就将皇帝称为天子,同样以天为尊。”
“咱们在同一片上苍之下,长生天也好,‘受天而立’也罢,都算是这天下之人。”
“那今日,便于此,指天而誓,可否?”
朱由榔每言一句,一旁侍立的通译官员便也心潮澎湃的重复一遍。
当然,其实能混到部落头领的,也许不识字,但大部分都能听懂汉话。毕竟与南面的贸易,一直是草原上头等大事之一。
而为首的通译官员,倒也不是旁人,正是之前受命出使喀喇沁的冒襄。
他本人祖上便是正儿八经,明初归正的黄金家族后裔,倒也算捡回本行了。
不过毕竟已经融入关内七八代人了,早就不会说啥蒙古话了,这也是北上以后学的。
此刻的冒襄亦是昂首挺胸,声音微颤,头上双翼乌纱都抖动起来。
毕竟他明白,此时此刻,这里发生的一切,千古之后,都会成为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页。
诸多头领自然是不敢有啥异议,纷纷躬身拱手应声。
“谨遵皇帝陛下!”
朱由榔回身看着眼前白马,扬手指道
“此马,为朕麾下将士,于沈阳所获,言为昔日伪清贼酋所用,当以其血,作为见证!”
当年皇太极便是于沈阳和漠南蒙古诸部会盟,从而砥定其人兼任大汗的地位,如今斩此马为誓,意义不言自明。
朱由榔言罢,右手按剑缓缓抽出,仿佛已经相当熟练了,毕竟当年在军山湖畔,也斩过一次。
只是这回,心中倒是没有那时那般激烈难言了。
众人屏气凝神,只见那天子边拔剑,边道
“只不过,那皇太极搞得什么‘博格达彻辰汗’实在太难听。”
“既然大家都是以天为尊,那朕这个天子,蒙古大汗,便当以天为名,代天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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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甲士抽出佩刀,递给三名漠南蒙古头领
鄂尔多斯为此时漠南西路最强,喀喇沁为东路最强,而多尔济则是漠南中部大部落,阿巴嘎的头领。
三人足以代表整个漠南
朱由榔率先带头,四人同时挥刀
白马似是明白什么,连忙扬蹄嘶鸣,但被李景兴等人捆住四蹄,无法动作
“锃!”
利刃破风
“刺啦!”
殷红的黏稠血液飞溅数尺,李景兴当然不可能就让天子一人杀马,为防白马临死挣扎,伤到朱由榔,只是四人剑光刚落,一旁手持斩马剑的甲士,便直接挥刀斩下马首。
朱由榔素色衮服大片直接被染成了同样的血红色。
却是恍若未闻,挥手命人用碗取一盏马血,倒入酒中,随后以盏分酒
近百人全部都有份,从甲士手中接过还带有血污的杯盏,其中烈酒的熏人香气和马血的腥味掺杂在一起,变成一种难言气味。
朱由榔举盏,也不顾自己身上被染为血红一片的龙袍衮服,或是脸上尚有的血渍,看起来与其说是皇帝,更像刚刚从战场回来卸甲的青年将领。
自顾自言道
“八年前,朕还在岭南,手中不过万余残兵,面对伪清数十万汹汹之师,往南一步,就只有跳海!危在旦夕,存亡性命不过转瞬之间。”
“当时,朕与愿意与朕一同抗清的将军们,歃血盟誓!只要愿随朕抗清的,朕绝不相负!”
“熟悉朕的人都知道,我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但惟有一件,乃是连多尔衮也得承认的,那便是言出必诺!”
这话说得不假,朱由榔这位光烈天子,从肇庆时期到现在,无论是南方还是北方,给所有人最大的印象,便是“信义”二字,就像当初清廷尚在时,多尔衮等人所议论的那样“南帝有肖汉之昭烈”。
“今日,与诸位斩马盟誓,就是要告诉你们,饮下这杯血酒,便是我大明,便是朕这个蒙古大汗的臣僚!”
“日后君臣一体,无论是生死荣辱,但有忧患,朕绝对不会袖手旁观,草原子民,便是朕之子民,草原儿女,便是朕之儿女。”
“但既然是君臣一体,那么就得奉上旨,尊王命。”
“如有违背,当为长生天所弃!”
言罢,高举盏中血酒,一饮而尽
“且饮此杯!”
额璘臣、昆克勿二位明显是早就对此早有准备,俩忙跟上,大呼
“愿效命皇帝陛下,如有违背,当为长生天所弃!”
其余众人也就只得跟上呼喊
“如有违背,当为长生天所弃!”
随后纷纷饮酒
饮罢血酒,额璘臣率先继续拍马屁
“陛下万乘之尊,过去什么‘博格达彻辰’为伪清所污!”
“臣请为陛下上尊号,天可汗!”
一旁的昆克勿闻言,心中暗骂
妈的,这厮什么时候这么会溜须拍马了?听说这厮去年就招了个汉人女婿,好像还是个举人,这番必定他那女婿出的主意!
但虽然心中暗骂,但嘴里肯定是连声附和
“陛下威加四海,当为天可汗!”
其余头领虽然不知道“天可汗”这个特殊称号背后的历史政治意义,但只从他们的草原文化而言,长生天就是最尊贵的神只,天可汗听起来就比什么“博格达彻辰”要有逼格多了。
故而纷纷跪地附和
“陛下当为天可汗!”
“天可汗!”
赏赉功勋
毫无疑问,朱由榔心里有些飘了。
倒也怪不得他,这种情况,只要是个人,他都会飘啊。
毕竟,天可汗,这可是当年唐太宗李世民的称号,几乎是中原王朝,在草原上所能获得的最高统治权的象征。
当然,心中飘飘然的同时,朱由榔也明白,自己这个天可汗,和人家李世民那个,差了不知多少十万八千里。
人家李世民叫天可汗时,唐军已经灭亡东西突厥,兼并西域,大破吐谷浑、吐蕃,疆域直奔古典封建帝国的极限,兵锋都干到贝加尔湖去了。
而自己,眼下不过就是收拢了沿长城外围的漠南蒙古而已。
誓酒之后,还有一系列郑重其事的礼仪不必赘述,但会盟结束以后,朱由榔并没有让各头领立即解散。
确切的说,已经不能称呼为头领了,朱由榔先后向与会一共九十一名各部头领,加封土司官衔。
并指定额璘臣嫡出幼女,及笄后为皇次子朱慈爝侧妃,算是给额璘臣这几年配合文安之夺取河套,压制山西,沟通叶尔羌的功劳的认可。
得此恩典,额璘臣比之前获封侯爵还要激动,连续叩首谢恩
对于草原部落而言,他们不大懂得什么勋贵、土司有啥特殊,但联姻这种最朴素的政治拉拢手段,他们还是明白的。
对于草原各部的册封和招抚中,还是要分成好几个不同等级的。
这也是效仿满清的手段,将偌大的蒙古诸部,按照亲近关系,分为多个层次,从而达到环环相制的目的。
除了额璘臣、昆克勿作为在关键时刻投明,并做出极大贡献,地位比较超然,子嗣赐姓,受封爵位,甚至还能和皇室联姻。
两部以下,如土默特、巴林等部,是在明军北伐后,鄂尔多斯、喀喇沁两部投明后向清军发动袭击时,跟随参与出力的,可以在安北都督府下挂职。
而安北都督府下的蕃军体系,也有了明确等级
最高的是四路招讨使,从三品,也就是额璘臣、昆克勿二人眼下担任的
往下则是招讨副使,从四品,如阿巴嘎部的多尔济得以担任南路招讨副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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