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为这个星球上的生灵,这几乎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观众这些习惯于听流行歌的耳朵,也许听不懂古典,却不影响心的感受。古典音乐能正向促进植物的光合作用及生长,人怎么也比植物更敏感一些。
大提琴强烈而激昂的乐声,是不屈是抗争,所有人提起心脏,陪她一起跨过那个最寒冷的冬夜。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场雪,或早或晚,或轻或重。
她用音乐将原本各扫门前雪的人一起集合到同一个严冬,所有人围着火炉烤雪。
有人看见了落在自己家屋顶的雪,也有人看见了落在亲密之人头顶的雪,有人什么都没看见,只看见了舞台上的少女,和她生命里的雪。
有人被安抚,有人被宽慰,有人被纯粹地打动和感染。
到这一步,傅绍安觉得,她已经成功了。
他是演员,演过芸芸众生,他的外壳无比坚硬,伪装更是剥了一层又一层。
能够打动观众的表演,就是成功的表演。
傅绍安习惯于将舞台称作“表演”,尽管黎绯今天展现的是抽中【歌曲】的舞台,但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场音乐性质的表演。
男人的手掌抚向了胸膛左侧,那里,心跳的频率有些异常。
傅绍安不愿承认,他是害怕了。
这不是演员的恐惧,这是任何一个成年人的恐惧。社会身份赋予的枷锁,让每一位成年人,即便在最亲密的人面前,也不敢轻易剖白自我。
——可以了,就在这里停下吧。
同样无法平静下来的,还有站在摄像机后面,掌舵整个节目组的总导演谢宇。江淮是他的老朋友,一开始还是冲着他的情面才来这个节目的呢。这个中年男人有些疲惫地想,如果他是江淮,现在怕是已经后悔出这个题目了。
黎绯的琴声将所有人拉到了那个频率之上,她做到了,她是成功的。
成功到连他这个局外人,都上了她的这趟车。然而这一刻,少女举起“自我”的镜子,从音乐中照见自己的谢宇,却想提前跳车了。
可是他是导演,他总不能在一个小姑娘的琴声中落荒而逃。
“und of silence……”
谢宇咀嚼着这个名字。
他早该知道的,寂静之中的声音,总是蕴藏着堪比核能的,最爆裂能量的。
尤然难以形容这段独奏给他带来的震撼。
哪怕排练时听过无数遍,这一刻在舞台上震撼依旧,甚至更甚。
作为偶像,他时刻谨记着展示自己漂亮的一面,而将个性中不为人知的晦涩部分,永远埋葬。
工业时代的商品是这样的。
但艺术不是。
艺术给人的震撼,从普世客观的角度,其实并不一定是“享受”的。它可以是不漂亮,不舒服的,像海的旋涡,星空的云团,给人的震撼混合着一种恐惧的战栗。
钟亦烟的《心音》,为什么让黎绯一个从未看过《人鱼之泪》的人,都察觉出了违和,是因为钟亦烟自作聪明地用改编,填补了原作的残缺,相当于强行续上了维纳斯的断臂。
但钟亦烟的失败,在于《心音》本身是一首不完美的完美之歌。
而在《und of silence》中,黎绯完全可以演奏一碧万顷的晴空海,粉饰太平,也轻松落得宾主尽欢。
但她没有。
在这段独奏里,少女不仅展示了葳蕤繁茂的枝叶,也将深埋于大地的那些盘根错节,一同拔起,置于日光之下。
——那是真正的,她自己。
——是“我”,真实的“我”,不漂亮的“我”。
这并不是美丽温柔的东西。
它很沉重,沉重到让人本能地产生抗拒。
它是压抑的,沉沉的音符,变成浸了水的棉花,塞满了听众的胸口,闷闷的难受。
它是激烈的,让人心脏砰砰跳,难以承受,想要挣脱,却又欲罢不能。
那是深埋于地底的,阴暗的,斗争的,矛盾的东西。
命题是“我”,黎绯没有规避“自我”的另一面。
那是月亮的背面。
这是她的极尽诚意。
面对少女捧出的一颗赤诚之心,江淮久久地沉默了。
他这半生演过各式各样的角色,他深知观众的心理。有些角色观众哪怕设身处地代入,感同身受地同悲同喜,也未必喜欢。有的是真的不喜欢,有的则是,不敢喜欢。
柔软美丽的东西人人都喜欢,一见心喜,爱不释手,因为永远不会被棱角伤到。
你打动了他们,但他们却未必会喜欢这样的你。
江淮深知,从利益权衡上来计算,这是一场豪赌。
他不认为她会赢,却也希望她不输。
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场雪。
只是黎绯的,来得格外早和冷。
人生最初接触的色彩,往往会成为终身性格的底色。黎绯后来的人生中,有海德格尔,有李昂,有系统,还有爱着她的粉丝们。
很大程度上,她被这些温柔的爱意安抚了,但仍然有一些坚硬而冰冷的棱角保留了下来,倔强地旁逸斜出着,她注定无法成为一块温暖圆润的鹅卵石了,她是一块嶙峋的怪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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