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好了衣服戴好了冠,秦四喜双手拿着花棍,站在了八鬼将之首。
她的身形中等偏瘦,款式利落的花袍往她身上一裹,衬出了几分与众不同的英姿飒爽。
鼓乐再起,她一个起跳翻身,动作利落有力,稳稳当当地站回了地上,赢了满场喝彩。
秦四喜嘿嘿一笑,花棍抛出去,打着转儿飞了回来,这下小孩子激动得眼睛都要瞪出来了。
“再来一个!”
“这才开始呢!都留着嗓子!”
只见她一转身,先是一个团身后空翻,又是一个团身后空翻,再来一个团身后空翻,最后是直身的后空翻落了地,还是稳稳当当。
更妙的是,她每一下都打在了鼓点儿上,真的是又精彩又好看。
再来一套抛花棍、侧手翻、接花棍,围观的人已经是要把嗓子喊哑、巴掌拍断了。
花袍翻飞,花棍飘转,花冠上长长的翎羽在半空中如雀尾一般轻盈划过,这位新来的“大鬼将”轻易挑动了山海镇所有人的心弦。
“主祭,咱们今年偏巧是游神的时候看见了神鹅,这又来了个这么厉害的大神将,可见是骑鹅娘娘显灵,咱们山海镇明年肯定风调雨顺!”
看见镇长笑得见牙不见眼,上了年纪的主祭也笑了笑,手中捧着“沧海神君秦绿柳之灵位”的牌子走在所有人的前面。
骑鹅娘娘的神号还是神鹅说的呢。
身后一阵阵的鼓噪喧哗仿佛震得她脚步颤抖。
要是阿婆能看见神鹅就好了,神鹅说,骑鹅娘娘在天上过得很好,会找人打叶子牌,会赚很多钱。
这么想着,她就笑了。
能看见神鹅,让神鹅知道她们武家一直维持着骑鹅娘娘庙,她这一代武家女儿死也瞑目了。
身后又是一阵热闹的欢呼声,有人大声说:
“主祭你快看!大鬼将爬旗杆了!”
迎神用的彩旗被戴着红色面具的大鬼将拿在手里,只见她一个用力,旗杆稳稳扎在地上,而她已经借力腾空而起,直接翻到了旗杆的另一边。
这本就已经是难得的把式了,这大鬼将竟然还单手握着旗杆的顶端悬了一下,亮了个相。
哪怕半边脸上戴着面具,旁人都能看见她双眸明亮,神采飞扬。
实在是让人喜欢得不行。
游神的队伍沿着山海镇唯一的一条石头路从山脚走到河岸,略作停留,听着主祭把祭文念给了河与海,又抬着神像原路返回到猫耳山的“骑鹅娘娘庙”。
庙门上的空空的,没有牌匾,山海镇的人都在偷笑。
神鹅好大的脾气,幸好和秦娘娘一样和气善良,哄一哄就好了。
庙门口支着六口大锅,正是准备好的肉菜,秦四喜这个今天大出风头的大鬼将没来得及换衣服,就被人簇拥到了大锅的跟前儿。
“快快!多给咱们大鬼将几块肉!”
“大鬼将!明年游神你还来吧!我就没见过比你更好的大鬼将!”
“大鬼将,尝尝咱们这山海镇的胙肉,当年骑鹅娘娘就为了这口肉能从南江府的府城跑回来当大鬼将!”
“吃了我们这个胙肉就没有说不好吃的!”
秦四喜甚至没有碗,她的手里被塞了一个比头还大的陶盆。
所有人都笑呵呵的,拼了命往她的碗里塞肉。
“也不用这么多!”
秦四喜平时好占点儿便宜,但是别人这么热情的主动给,她反倒会觉得不好意思。
“怎么多了?不多!”
笼屉上的盖子早就打开了,蒸好的肉外面还包着纱布,一块块码放的很整齐。
大大的木夹子夹着肉,五六个木夹子一起往秦四喜眼前的盆里放,很快就把盆给填得满满当当,高出盆口一尺。
“多谢多谢!”
“哎呀,大鬼将你客气什么?今天真是帮了整个镇子大忙了,来来来,那边儿还有胙鱼,我跟你说,你千万别客气我们这的胙鱼也是一绝……”
镇长生怕这个大鬼将客气,忙不迭地介绍他们山海镇特有的胙鱼,说着说着,他发现人已经没了。
镇长原地转悠了两圈儿,才看见那位刚刚一直在婉拒的“大鬼将”正在分胙的锅前举着大陶盆排着队。
短暂地沉默了一下,镇长才笑着说:“这才对嘛,呵呵。”
宋霜站在山上俯视着并不宏伟的“骑鹅娘娘庙”,摇头叹息:
“为了一口肉做到这一步,哪怕过去二百年,秦娘子还是秦娘子。”
“她走到哪都是这个样子。”
“没错,我就猜到她肯定能弄到肉吃,干脆只带了酒。”
“那一盆肉够咱吃的吧?”
“不够就让咱们的秦神仙再去卖艺。”
“她在这就一天时间了,别卖艺了,我去找我后人拿点儿。”
行了,你就别显摆你那个积富门第了,小心她真的从你身上刮油水。
“秦娘子到底当了个什么神仙?当人的时候就一直不富裕,那也算了,毕竟修水利到处得花钱,怎么当神了还穷,不会是穷神吧?”
“你可闭嘴吧!”
宋阴差转身看见自己出现的一群鬼差,不禁头大:
“你们怎么都来了?”
“七娘,极恶厉鬼都被杀净了,阎君说我们这些没有押解之责的鬼差可以到凡间走走,今夜是除夕,当鬼差的也能得个假。”
十几个鬼差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身上的衣裳都不太一样。
宋霜当差比他们都久一些,其实已经不再是阴差,而是已经位列牛头马面之下,职名“黑无常”,阴差们则称她是七娘。
“别惊扰了百姓,给地府和秦娘子沾因果。”
“是,七娘放心。”
“骑鹅娘娘庙”里,秦四喜捧着肉盆子吃得正香,穿着黑袍的主祭走了过来。
“今日多谢大鬼将了。”
“不用谢不用谢,今日真是收了太多谢了。”
主祭让身后自己的女儿提了一个木盒子过来。
“大鬼将喜欢吃肉,这一盒胙肉、胙鱼和胙鸡聊表谢意。”
哟,这真是让她连吃带拿呀,这让人多不好意思呀!
她接得很快。
“你可真是太客气了。”
今年已经四十九的主祭武粉桃对着她和蔼一笑:
“这位娘子你说你是从外地来的,外面可有这么好吃的胙肉?”
“那确实是山海镇独一份儿。”秦四喜笑着说,“我记得以前是不放虾仁和香菇的,现在这样倒是更香了。”
武粉桃又点了点头,她今日事多,当面谢过了大鬼将就去忙别的了。
秦四喜抹了抹嘴,把剩下的肉都收了。
“鹅,咱们该拿的也拿了,该吃的也吃了,也该走了。”
听见了四喜的传声,坐在供案上的鹅突然掏出一个口袋开始划拉自己面前的供品。
还在给它剥栗子的春芽儿一回头,发现神鹅不见了,供桌上的东西也都没了。
“呀!姨姨!神鹅走了!”
走出了几步路的武粉桃突然停下了脚步。
“阿娘,怎么了?”
“从你阿婆时候起,胙肉就加了香菇和虾仁,刚刚那个姑娘,能有多大年岁?”
春芽儿的声音传来,就像是一条线穿起了很多的珠子。
突然出现的神鹅,惊才绝艳的“大鬼将”,吃过胙肉老味道的年轻女子……她是谁?她还能是谁?
武粉桃如梦初醒,她快步往大门外奔去,却只看见了熙熙攘攘来拜骑鹅娘娘的人。
一时间,这位见多识广的主祭有些恍惚。
“阿婆,秦娘子一点也不像个神。”
年幼时候,她把自己祖辈撰写的书册翻来覆去地看,怎么看秦娘子都更像个人,她会卖艺、会卖药、会打猎,还会砍价,只要她在南江府,每到年节的时候都会来当游神的鬼将,为的是能多吃两碗肉。
字里行间,都是她的斤斤计较。
“有这样的神不好么?”阿婆反问她,“要是神仙都是高高在上的,他们又哪能看得到咱们这些凡人呢?”
她起初是不懂的。
阿婆带她看蚂蚁。
“你之于蚂蚁就是神一般了,你可知道蚂蚁想要什么?”
她觉得自己是知道的,趁着阿婆不注意,她偷了家里的米糖给蚂蚁。
天太热,糖化了,两只小蚂蚁黏在上面,死掉了。
“当了蚂蚁的人,才知道怎么对蚂蚁好,当过人的神,才知道怎么是对人好。”
“可是阿婆,当人比当蚂蚁好,当神比当人好,秦娘子当了神……”
“她不一样的。”她的阿婆很笃定。
“她不一样的。”四十年后,武粉桃也知道了。
她是不一样的。
“娘!你看咱们的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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