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在黄连山逗留了叁日,这也是段水歧的意思——有道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一群人自天南海北而来,且不提搬山和卸岭是外人,便是同属青囊的绿春宫和玉树宫都多年未曾往来。虽说陈玉楼、鹧鸪哨、封门仙各个都是能独当一面的绿林高手,可此行入虫谷既然要结伴而行通力合作,就必须要给他们互相了解磨合的时间,这就叫磨刀不误砍柴工,而至于这些天段水歧和罗老歪凑在一切都商议了些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这叁日,众人白天打猎练武,晚上把酒言欢,他们本就是各门派里拔尖的青年才俊,凑到一起自然热闹非凡,又兼是在深山之中,无拘无束才见真性情如此来来往往、你推我搡的,很快就熟络了起来,非但对彼此的性情有所把握,对彼此的本事更是捻熟于心。
搬山叁人中,鹧鸪哨武艺高强,善使双枪,弹无虚发,称得上是眼下绿林中一等一的高手,加上花灵遍识草药、妙手仁心,老洋人矢不虚发、一箭双雕,足见搬山派虽然人丁稀薄,却依旧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陈玉楼乃卸岭魁首,家学深厚,五感敏锐可听地辨形,又兼有一双夜眼,实在是下墓的一把好手。非但如此,他手下还有数以万计的卸岭力士,传闻当年威震九州的吕布也是卸岭传人,为董卓筹备军饷曾挖掘过多位汉皇墓葬,若论挖掘大墓,只怕就连传闻中神乎其技的摸金校尉都敌不过他们。并且据鹧鸪哨说,陈玉楼从前有个贴身的武士,唤做昆仑摩勒,身高九尺,有万夫不当之勇,卸岭挑选人才的标准之严苛可见一斑,其门派中竟不知还有多少奇人异士。
玉树宫虽远在藏地,养出的这几个门徒却是实在难得,封门仙轻功卓绝,虽则年轻却有些义薄云天的侠骨柔肠,是江湖上少见的后起之秀;楚门羽射术无双、可百步穿杨;楚门烈武艺超群、双拳能敌四手,莫说是青囊派,只怕整个江湖也挑不出更拔尖的人才来。
丘门星和张门治都是段水歧极其心爱的徒孙,张门治精通蛊术,更是熟知滇境的风土人情,是此次众人入献王墓不可或缺的栋梁之材。而丘门星则最让人惊讶——此人黑皮金目,头小肩窄,身条纤细,一看就不是汉人。可他虽生得黑黑瘦瘦,其实却力大无穷,如同神话传说中的金刚一般,有四两拨千斤之能。若不是亲眼所见,鹧鸪哨怎么也不会相信,如此瘦弱的人居然能轻而易举地推动近千斤的巨石,由此可见,青囊派看似远遁江湖,实则藏龙卧虎。
众人回到绿春宫后,段水歧便紧锣密鼓地开始安排下墓的事宜,岐黄之术本就与道术相通,古人称《黄帝内经》为“上穷天纪,下极地理,远取诸物,近取诸身,更相问难”,段水歧身为一宫掌宫,少不了有些掐算的本事,他算出农历八月初二宜祭祀、出行、作梁、出火、拆卸、修造、动土、起基、和安床,简直像是天赐破献王墓的良机似得,于是就这样把下墓的日子定了下来。
搬山和摸金不同,传闻摸金派规矩极大,什么时候下墓什么时候出墓都极有讲究,且无论是遇到什么金银满谷的大墓,每次都只能取叁件明器。可搬山却一向不在乎这些,究其原因,就是搬山下墓从来都只为找雮尘珠,并不贪古墓中的明楼宝货。正因如此,搬山道人大多心内清明,即便是自觉叨扰了墓主人,心里也没有多少愧疚和不安。想看更多好书就到:jiz ai2 4c o
鹧鸪哨不在乎段水歧迷信卦象,眼看着秋风一阵比一阵强,他只希望入虫谷的时候,能有强劲的秋风为他们吹散虫谷中的毒瘴,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段水歧居然要和他们同行。丘门星和张门治首当其冲地去劝了段水歧,无奈却只得无功而返,后来封门仙也去劝了,可段水歧心智颇坚不可转也,撒娇哀求都没有用,最后,一向伶牙俐齿的封门仙只能悻悻而归。
鹧鸪哨越想越发愁,献王墓凶险万分,带着段水歧这样一个年事已高的老人家一起下墓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好在陈玉楼和他一道心思,两人咬紧了牙关不肯松懈,左一个“叁思”右一个“不妥”地拖延了好些日子。可段水歧与避世已久的云水衣不同,他是真真正正的老江湖,比鹧鸪哨和陈玉楼加起来都更加老道,根本不是能被叁言两语说动的人,到了起行的日子,段水歧还是随着众人出发了。
鹧鸪哨心中闪过不少想法——段水歧天资聪颖、悟性又高,本可以平静快乐地度过一生,若上苍有眼,让他得了心上人为妻,他这一生必定能救苦无数,临了怎么算都是值得。可天数无常,他的心上人为了金元子虽生犹死,而他则为了探献王墓断了臂。从前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英雄,终于在相思和愤怒中,年复一年地熬成了一个满腹不甘、垂垂老矣的将死之人。段水歧此生大愿就是破献王墓,眼下功成在即,这一次搬山和卸岭都倒尽了家底,加上玉树宫和绿春宫的倾囊相助,他的执念也沦落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他坚信此行他们一定能将献王挫骨扬灰,即便他们功败垂成,他他情愿就此死在虫谷,也不愿再次铩羽而归了。
人活着总少不了要又那一股气,鹧鸪哨以为对于段水歧来说,献王就是他的那一口气,因此他才铁了心要和众人一起入虫谷——可是他错了。
罗老歪有兵,其数超过两千,陈玉楼带着卸岭力士,总共百八十人,此行浩浩荡荡,少不了惹人侧目,加上云南边境本就是动荡之机,因此众人尚未拔营,罗老歪便一反常态十分乖觉地带着官兵去城中开道了。好在这些年来滇境受绿春宫庇护不少,百姓们都认得段水歧,也念他的恩情,鹧鸪哨封门仙一行足足驾了十驾马车,后面还有套着马车的官兵押后,可出城的路上,早就被战火吓的战战兢兢的百姓居然欢天喜地的夹道相送,绿春宫更是借此机会在街头施粥义诊,大街小巷人声鼎沸,甚是热闹。
封门仙和鹧鸪哨坐在马车里,听到车外百姓的欢呼声,鹧鸪哨撩起窗帘往外瞥了一眼,才长叹了一口气说道:“看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段水歧是什么人?青囊派人才济济,他却凭着残躯当上了绿春宫的掌宫,论本事论心机,鹧鸪哨和陈玉楼这两个愣头青哪里能敌得过他?这些日子以来,他常和罗老歪独处,二人凑在一起说了什么,旁人不得而知,直到今日见了罗老歪的做派,鹧鸪哨才算是彻底明白了段水歧的心思。
献王墓声势浩大,且千年来未曾被人破过,只怕是暗藏着金山银山。搬山下墓一向不计较财帛得失,只为寻找雮尘珠,青囊派也只求仙山洞府,不理金银财帛。可陈玉楼和罗老歪却真真切切是冲着墓中的宝货来的,如此一来,此去献王墓,在这分赃一事上,就必须格外郑重——金银珠宝一分为二,一份归卸岭,一份归罗老歪,雮尘珠归搬山,遮龙山中的宝地则归青囊。
眼下四境战火已起,有道是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沐王府树大招风,因此为绿春宫寻找新的据点成为了段水歧心中最重的执念。可遮龙山山势险峻,青囊派若想在密林深山中建府,木料工匠尚在其次,最重要的就是借罗老歪的工兵和炸药炸平山隘,拓宽虫谷水道的入口。这一点,段掌宫必定早就和罗老歪商议好了,过去几天在绿春宫,封门仙亲眼见得罗老歪对段水歧几乎可以说是言听计从,也不知道段水歧用了什么手段,罗老歪竟一改往常吊儿郎当的做派,以他马首是瞻。而段水歧之所以不辞劳苦地要和众人同行,其一定是怕罗老歪见了黄白之物,出尔反尔,与卸岭和青囊争利;其二则是怕罗老歪得了明器之后过河拆桥,致使他功败垂成。
虫谷地处偏远,几乎接近边境,众人从绿春宫出发,打头的鹧鸪哨等人走了整整十天才到,押后的马车载着炸药工具,因此晚了叁日才到。好在一路上有罗老歪的兵开道,众人这才无惊无险地进了遮龙山。
连着赶了十日的路,鹧鸪哨在马车被颠得骨头都要散了,刚到遮龙山,他就迫不及待地要下车疏松筋骨,岂料刚掀起车帘就吃了好大一惊——一切果如丘门星所言,原本处在层层青山之间的遮龙山,眼下已经挤满了灾民,看见有车马来,不少衣衫褴褛的孩子瞬间就凑了上来,各个都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向车上的贵人讨东西吃。
封门仙自小长在藏地,常听佛音,因此心肠柔善,见了挨饿的孩子便什么也顾不得了,连忙伸手就往包袱里掏,好在鹧鸪哨眼疾手快,及时按住了她蠢蠢欲动的手。
“仙儿,我们此去不知深浅,你切莫耽于妇人之仁。”
饥饿是这世间最无底的深渊,鹧鸪哨并非狠心无情,他只是很清楚,一顿喂不饱饥民,就像金银救不了天下。封门仙乃青囊弟子,一生宏愿无非济世活人,可就连她也不敢轻易直视这世间的惨烈——荒年加上战火,百姓易子而食已经不稀奇了,她心有慈悲,恨不得代天下人去受那受不尽的苦,可他们此行有自己的目的,金血诅咒若是再不解,只怕扎格拉玛族就要灭族了,若她因小失大,只怕最后徒留悔恨。
鹧鸪哨猜的不错,段水歧的确和罗老歪达成了某种不为人知的交易,押后的滇军带着十几车的粮食和盐巴,一入遮龙山便喊着号子让百姓来领粮。而罗老歪则站在长队前面,威风凛凛器宇轩昂,就连那一只瞎了的眼都显得格外张狂。
罗老歪的确贪财好色,可他本质不坏,他也是穷苦人出生,段水歧让他放粮以换取献王墓中的宝货,他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老百姓苦啊,有一碗稀粥就能活叁日,他是经过灾荒的人,连鸟屎中的麦粒都吃过,段水歧的提议对他来说根本就是正中下怀。然而更重要的是,段水歧与他初见,就治好了他多年的隐疾——阳痿。
鸦片,也就是常说的大烟,长期服用可致使男子阳痿,雄风不再。罗老歪当了十几年的兵痞子,平日里没少抽“福寿膏”,身下那东西也越发的不行,最后竟成了个鼻涕虫,心有余而力不足。而段水歧一眼就看破了他的病症,肾俞、太溪、叁阴交,志室,几针下去,他那垂死之际的东西竟然就活了过来,甚至还有了晨勃。自此以后,罗老歪对段水歧可谓是毕恭毕敬,鞍前马后,根本不敢有半点冒犯。
待所有人马都进了遮龙山,罗老歪的粮也放的差不多了,饥肠辘辘的灾民喝饱了粥,各个躺在地上,仰着肚皮,正在此时,一个浑身黑皮的苗人主动凑了上来。
“你们要往哪克?在往前走就是密林了,你们出不去的,你们要往哪克?我带你们克。”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半点不假,面前的男子分明是和张门治一样的黑苗,从前这些本地的边民向来不愿意和汉人打交道,可眼下是乱世,百姓为了果腹什么不肯做?眼下就连避世已久的黑苗都甘愿为汉人做向导了。
“我们要往虫谷克,你克不克?”
说话的是段水歧,他是江湖前辈,这些年他深耕滇境,连当地的方言都了熟于心。而鹧鸪哨则冷眼旁观,只见那苗族男子面上变颜变色。
“你们也想找献王墓?之前有大胡子洋人来过,我也带他们克了,但是……嘿嘿……”
时局纷乱,不少洋人已经借机潜入了中原,这些人大多存着些坏心思,专往边境偏僻质地跑,名为“探险”,实际上做的也是盗墓一流的下贱事——西藏有冰川尸,新疆有干尸,云南有蛊,湘西有僵,这些东西在西洋之地都是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有道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洋人们之所以前仆后继地来,就是因为倒卖中原宝藏是一门好生意。但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洋人们肯不计生死地往凶险地方来,就也不能怪当地人一而再、再而叁地出卖他们。
那个主动请缨要当向导的苗人名叫宝翁里,他是土生土长的黑苗,据他所说,上次有一队洋人也想进虫谷,那些洋人身上带着洋枪和炸弹,分明就是冲着传说中的献王墓去的,可最后却都被他带进了虫谷的迷雾,一个都没能活下来。
“阿里,你听清楚了,我们是要把献王墓挖开的,到时候绿春宫就会搬到这里,挖出来的宝藏,我们也会分给你们,我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段水歧郑重其事地说。
宝翁里对搬山和卸岭可谓是一无所知,可他知道青囊派,他有个表妹就是在将死之时被绿春宫救下来的。见了段水歧,他心里只有欢喜,他知道这个门派是施医救人的,也知道这些人和之前犯境的洋人不同。
“我带你们克,我知道入虫谷的水路。”
入虫谷最直接的一条路就是水路,那条水路里有水彘蜂还有刀齿蝰鱼。可时移世易,老黄历难敌新世情,灾民上无片瓦遮顶,下无立锥之地,什么水彘蜂?什么刀齿蝰鱼?没被灾民吃尽便是造化了。
水路上一切平稳,有鹧鸪哨和封门仙开道,陈玉楼也放心不少。卸岭的“蜈蚣挂山梯”本就厉害,组成竹筏更是无坚不摧。而罗老歪则按照段水歧的指示,带足了能发电的工兵,将整个水道缀满了灯泡,灯火通明。
原本如深渊一般的水道就此被照了个透亮,没有水彘蜂,也没有刀齿蝰鱼,水道旁边狭窄的石径上到处都是流民,青黑色的山岩构成了地面,上面有不少赤裸裸的鱼骨。
刀齿蝰鱼和其他的鱼类不同,它们牙尖嘴利,口中足足有叁排利齿,因此头部格外大,几乎和身体一样大小。
饥民的眼神是空洞的,地下河里那种奇怪的大头鱼早就被他们吃干净了,可他们还是很饿。
“把石灰倒下去。”鹧鸪哨干巴巴地说。
鱼类繁衍和人不同,雌鱼和雄鱼都会把卵产在水里,春发秋种,循环往复。暗河里的刀齿蝰鱼已经被难民吃了个干净,可它们的卵还在水里。众人提前准备好的西瓜和生石灰终于派上了用场,随着一个个西瓜入水,暗河掀起了少见的波浪,生石灰遇水挥发,就此烧死几乎所有刀齿蝰鱼的种子。
小舟随着河流一路向前,宝翁里站在最前面的筏子上,面上尽是坦然,一副英雄气十足的样子。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封门仙一行终于重见天日——他们已经进入遮龙山了。
罗老歪大概是得了段水歧的吩咐,竟专门派出百十个工兵于水道崖上硬凿,似是非要凿出个把洞穴一般。而蜗居于洞中的百姓则为此兴奋不已——水道中有古老的机关,他们避之不及,罗老歪舍得工兵炸药,肯为他们谋一席生存之地,他们又哪有不从?
所谓时也命也,罗老歪受段水歧指使,为了献王墓中的金银财宝,甘愿费心费力拓宽献王墓的水道,殊不知此举可庇护无数百姓,使普罗大众能在这乱世得一栖息之地。
进了遮龙山,众人便离传说中的献王墓更进一步了,可宝翁里却在此时退缩了。
“再往前就不能克了,我带你们到这里,前面,你们要自己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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