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伯虎闻声回头,一见是他与曹知府立时就放下心来。唐伯虎显然是认得钱太监的。他姓钱,名能,是女真人氏,家中有兄弟四人,于正统四年一齐入宫。四兄弟在宫内都混得十分风光,钱能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先为御用监太监,接着又在云南做了十二年的镇守太监,后又被宪宗皇帝调到顺天府担任守备太监,一直任职至今,在这南边一块的地界,堪称一跺脚地都要抖三抖的人物。听他话里的意思,是说清白之士就如沙里淘金一般,终有一日会洗脱污名。这不就正说明,他是相信他们的吗?
他刚舒了一口气,就听到沈九娘的声音:“放我进去,放我进去!伯虎,伯虎,你怎么样!”
唐伯虎大惊,他忙努力地挣脱绳索,往外探去:“九娘,我在这里,我没事!”
钱太监闻言挥了挥手,鬓发凌乱,面带惊惶的沈九娘就这般冲了进来,一见唐伯虎就再也止不住泪水。月池略一思索,便对钱太监与曹知府道:“多谢二位肯从我沈姨之请,为我师徒二人洗刷冤屈。”
什么!唐伯虎不敢置信地看向九娘:“九娘,你、你,你怎么这么傻啊……”
沈九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钱太监又惊又喜地看了月池半晌后,方对方御史道:“王大铛特命咱家来,瞧瞧这李越是否名实相副,堪为东宫近臣。说句实在话,咱家领命时心下还在嘀咕,京中物华天宝,什么样的人才没有,何须到咱这南边来。结果一见之下,咱家方知,江南毕竟为膏腴之地,钟灵毓秀,人杰地灵。”
这话的意思已是十分明显了,以至于连所有人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不过在震惊过后,曹知府是狂喜,徒弟若做了东宫伴读,师父难道还会沦落在外吗?唐伯虎与月池是忧惧,以女子之身如何能登庙堂,一旦被发现可是株连九族的死罪!
而方御史父子则是一片茫然了,事实上,他们在听了月池的陈辞之后,就觉恐是另有隐情,钱太监的这番话更是让他们回过神,以李越的资质,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他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这等糊涂事,怕是有人因着争权夺利,想拉他下马。
方御史是生性耿介,可不是浑然不通世情,否则也不会坐到今天的位置。他想通关窍后,便命人解开月池与唐伯虎的绳索,长揖致歉道:“是老夫误听谗言,冤屈了二位,还望二位宽待一二。”
月池与唐伯虎对视一眼,唐伯虎忙扶起方御史道:“御史乃正人君子,哪里会想到有人使这种鬼蜮伎俩,此事怨不得您。”
双方就此你来我往了几句后,唐伯虎等人便提出告辞。正午的日光灼热,月池只觉双眼都被刺了一下,膝盖也有些酸软。曹知府见状,忙命人扶住他,一行人缓缓向府门走去。谁知,刚刚走到庭院处,身后又有人大喊着李越的名字而来。这时就连一直镇定自如的李越本人也不由翻了个白眼,这家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皱眉回头,一见来人却是一怔,约莫是个十来岁的女子,脸若银盆,双瞳剪水,容貌端庄秀丽,半偏的云鬓上斜插着银钗,上身着玉色比甲,下身穿柳绿绢裙。这通身的气派一看就是个大家闺秀。月池悚然一惊,这不会就是方小姐本人吧?
幸好,来人自报家门道:“小女、小女姓夏,乃是贞……不是,是方小姐的表姐。求求几位救救我表妹吧,我姨父要让她自尽!”
送走了唐伯虎等人的内堂显得既空旷又死寂,好半晌,方夫人才从一旁的暖阁中掀帘出来。她约莫四十岁左右,衣饰典雅,发髻整洁,只是这样一位端庄的夫人却是双目红肿,面色憔悴,连走路都有些颤颤巍巍,甚至还要丫鬟搀扶。
她对着方御史道:“现在真相大白,筠儿是被人嫁祸的,可以放她从祠堂里出来了吧?”
方御史长叹一声,他的胡须微微颤抖,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方夫人见他缄默不言,不由急道:“老爷,快下令放筠儿出来啊!她挨了那一顿板子,又被关在那又冷又暗的地方一整晚,水米未进,身子一定吃不消……”
方御史却听不下她的这些絮叨,他忽而拔高音量,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我早告诫过你,溺子如杀子,你将她惯得无法无天,迟早会惹来祸患!”
方夫人瞪大双眼:“可是这次的事明明已经证明是有人诬陷,您怎么还在怪她……”
方御史同样吹胡子瞪眼:“她假扮丫鬟偷看外男是事实!不仅柔儿,就连府中的几个小厮都亲眼看到。如果不是她一直立身不正,不守妇道,怎会惹下如此滔天大祸,坏了她自己的贞洁名声,也污了我方家的门楣!这事闹成这样,已是瞒不住了……”
方夫人大惊失色:“怎么会!妾身已经勒令府内上下闭嘴了,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方御史颓然地摆摆手:“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再者说了,你能让钱太监与曹知府手下的差役也全部闭嘴吗?夫人,为了我们其他的孩子,为了方氏一族的女眷,你我只能忍痛割爱了。”
方夫人骇得倒退一步,这下连方公子也惊慌失措道:“爹,您这是什么意思?”
方御史缓缓合上眼:“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我是让贞筠一死以全名节。”
出乎意料的是,在得知方御史对亲女的处置办法后,现场包括连月池在内的所有人竟然都不觉得意外。毕竟本朝所列为典范的女子都是被登徒子摸手之后,果断斩手以全贞洁的人呐。
可是夏姑娘因骨肉之情,明显不忍心让自己的表妹在花样年华就这样丧命,所以,她苦苦哀求月池等人,求他们救贞筠一命。可李月池又能怎样呢?在几个月以前,她与方小姐甚至同是天涯沦落人。
她只能垂头说了一句:“抱歉。在下无能为力。”
别出心裁救红颜
还好,还好,赶上了。
夏小姐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她太年轻又太单纯,她所见的李越是那样的博学多才,能言善辩,在她心中如仙人一般,她万不曾想到,他居然会见死不救。可这样十万火急的情况,她只能强撑着继续哀求他们:“李公子、钱公公、曹知府、唐解元,求你们去劝劝我姨父吧,他一定会听你们的话的,我表妹才十三岁,她只是有些淘气,可她从来没做过任何有辱门风的事,她是清白的!”
唐伯虎见状十分不忍,他一向是个心软的人,可正当他要开口说些什么时,却被曹知府重重扯了一下,示意他闭嘴。钱太监是见惯宫闱血色,刀光剑影的人,凉凉开口道:“夏小姐,非是咱家等见死不救,而是方小姐实在是倒霉,撞上了这摊子事。你说,她即便不死又能怎样。”
夏婉仪张口结舌,怔怔听他说道:“坏了名声的姑娘,还是你们这样的人家,还有谁愿娶?即便有那些穷酸门户,年迈光棍不在乎这些,可是方御史要脸,你们这些有亲属关系的人也要脸。与其让她活着受人白眼,遭人唾骂,不如让她就这般干干净净的去了,还能落下一个坚贞的好名声,祠堂里也有一碗饭供着她,免得她做一个游魂野鬼。”
这一字一句如针一般扎进在场三个女人的心中。可她们都无力反驳,因为这就是现实。一直被唐伯虎搀扶着的沈九娘默不作声地将手从他臂弯中抽出来,唐伯虎震惊地看向她,九娘垂下头,一言不发。比起方小姐,她的名声才是真正的臭不可闻。她能作为解元老爷年少时的风流韵事,却绝无可能与他长相厮守。既然如此,现在何必再来牵扯。
“行啦。”钱太监悠悠道,“今日已然耽搁太久了,咱们回吧。”
说着,他带头转身就走,月池只觉自己的手足就像灌了铅一般,可她仍能凭借自己强大的意志力跟着一步步向前走去。可她刚走了两步,袖口就是一紧,一只洁白如玉的手牢牢抓住了她,夏婉仪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只能说出三个字:“求求你。”
面前这张梨花带雨的脸与记忆相重合,月池相信她在三年前时定是以同样的神色挨个敲邻近城门那条街上人家的门户,声嘶力竭地哭求他们将她藏在家里一会儿,不要让她爹将她抓回去打死。她第一次出逃时,真没想到会遇见这样的情景。她那时想着,只要她逃出去,找一户可靠人家,说明自己的悲惨遭遇与愿意干活的决心,他们一定会收留她。
可现实却狠狠给了她一耳光,没有路引的她去不了城外,而城内没有一个人愿意给她开门。她好不容易只抓住了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太太,可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就像今日她对夏小姐一样,缓慢地、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的手指,安慰道:“姐儿,父女哪有隔夜仇,你爹教训你也是为了你好。再说了,咱们非亲非故的,老婆子我实在不敢留你在这里,我会背上官司的。”
那时她就明白了,她不是在与李大雄争斗,也不是在与丰安作对,她是在和整个王朝压在人心之上的纲常名教搏杀。可最讽刺的是,她能脱离苦海,不是靠反抗那一套三纲五常,恰恰是顺应那些规矩,族权高于父权,政权高于族权,君权高于一切!就连她现在做得事,也和梅龙镇的那些人别无二致。
她露出了一个苍凉的笑容,夏婉仪看呆了,曹知府见状忙上前摇摇她的肩膀道:“别犯糊涂,这不是你能管的事情。你们已经把方御史得罪得够呛了,想想你的师父,还有你自己的前程。”
前程!月池一惊,她抬头正对上钱太监那张大白脸。千头万绪的思路在她心中汇向一点。唐伯虎在此时道:“罢了,何苦因这些虚名就要害小女儿的性命,将她远远嫁出去不也行吗?今日若这样走了,实在良心难安,不若还是折返……”
曹知府无语道:“你倒是能说大话,她能嫁去哪儿,爪哇国吗?方御史不打死你就是好的了,你还想着插手方家内务。听我一句劝,快走吧。”
他伸手去拉月池,却没有拉动。月池蓦然抬头,粲然一笑:“反正都已经把方御史得罪到底了,不在乎再多一点。”
语罢,她猛地拉起夏小姐,拔腿就跑:“走,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钱太监一伙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跑远。唐伯虎见状干笑两声道:“在下去看着小徒,免得他惹下什么大祸。多谢二位的救命之恩,唐某就先告辞了……”
说着,他也拉着沈九娘追了上去。曹知府简直要被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师徒俩气死,他看着面色铁青的钱太监,期期艾艾道:“钱公公,要不,我们也去瞧瞧……”
钱太监都被气乐了:“咱家正有此意,咱家倒要看看,这世间罕有的青年才俊要用什么法子对人家的家事强出头!”
婉仪只觉自己的手和脸都要燃烧起来,她的心中仿佛装了十多只小兔子,正在上蹿下跳。她的喉咙干涸,有心想说些什么,比如让他放开。可话在嘴边打了好几个来回,她却什么都没说,只顾着怔怔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浮起红晕的侧脸与飞扬的头发。
这短短的一段奔跑的路程,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有那一刹那在奢望,这条路要是没有尽头该多好,可很快,表妹贞筠的悲惨遭遇就如沉钟巨鼓一般将她惊醒。婉仪开始责怪自己,她怎么能那么自私,到了这样的生死关头,还想着自己的那点小心思!她刚刚在心底唾骂自己,希望能将这些不该有的念头甩出去,就听李越道:“还好,还好,赶上了。”
婉仪凝神一听,姨母和表妹的哭喊声交织在一处,悲切至极,摧人心肝。姨母语不成声道:“老爷,老爷,放过她吧,让我替了她去吧……你这是在剜我的肉啊……”
贞筠也在乞求姨父放她一条生路,只是她的声音嘶哑,听起来有气无力:“爹爹,爹爹,求求你,求求你……难道你就真不顾念这么多年的父女之情吗?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我再也不敢任性了……我一定乖乖写字、绣花、我再也不乱出门了……我以后连房门都不会出一步!真的!我听话的,我不想死,我怕疼……”
回应她们的是姨父的一声沉沉的叹息,仿佛从幽深的地府里传来,带着无尽的愁苦,他蹲下身,用颤抖的手替女儿擦干泪水:“晚了,贞筠,晚了……你要是早听爹的话该有多好啊。从你做出那种事开始,你就不再是我的女儿了……”
他霍然起身,背过头去,下令道:“来人,将小姐带去祠堂!”
婉仪浑身一哆嗦,她求救地看向月池,月池挑挑眉,对她道:“别怕,走,我们近前去看看。”
她们刚到门口,就见粗手大脚的仆妇听命上前,贞筠吓得瑟瑟发抖,方夫人像护崽的母鹰一般,紧紧将贞筠挡在身后,厉声道:“谁敢动我女儿一下,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方公子抬脚也要上前,却被方御史狠狠瞪了一眼:“把夫人和少爷都拖开,快!”
贞筠就这样硬生生被从母亲的怀里扯出来,她的情绪已经崩溃,仿佛要将心肺都呕出来。方夫人与方少爷也开始放声大哭,内堂一时哭声一片。月池就是在此时大摇大摆地走进去,方御史冷不防一抬头看到她,又惊又怒:“你又回来做什么?”
接着,他就看到了月池身后的侄女,他疾言遽色道:“是你将他带回来的?!”
婉仪自幼就惧怕这个严肃的姨父,此时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可是她一低头就看到了姨母与表妹,心里凭生了一股勇气,她道:“是我,我不能眼看着筠妹妹死。”
方御史一时被气得七窍生烟,但他仍勉强维持风度,咬牙道:“李公子,此事乃老夫家事,与你无关,还请你速速离开,否则就莫怪老夫不客气了。此事即便告到圣上处,也是老夫占理,李公子乃聪明颖悟之人,须知引火烧身之害,莫要自毁前程!”
月池只应了一句:“是吗?”
一语未尽,她就忽而跪在方夫人身边:“小子李越,年十三,无父无母,无功名亦无余财,我虽不才,然余诚矣。”此话一出,四座皆寂。
月池却浑然不觉,她看着方夫人呆愣的双眼,一字一句道:“虽不能让方小姐凤冠霞帔,但至少能让她平安喜乐。”起码让她不至于在这个年纪就撒手人寰,能保住她的一条性命。
“虽不能让方小姐锦衣玉食,但至少能让她自由自在。”她能无拘无束地度过自己的少女生涯,然后她会找一个她喜欢的忠厚可靠之人,再让她改嫁。这世上好男人虽少,可不至于一个都找不出来吧。
“所以,求夫人将小姐许配给我,在下对天盟誓,必竭尽全力,好好照顾她,保护她!”
反向行之度关津
皇帝还是要召见她!
短短几句, 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刚刚走到门口的唐伯虎听到这一番感人肺腑的剖白, 险些头晕眼花栽倒下去, 关键是你连男人都不是,你能怎么照顾法?
方夫人却看着月池, 欣喜若狂,仿佛看到观音座前的金童脚踏莲花降世,来打救她们母女于绝望之中。她丝毫不管方御史在她耳畔气急败坏地大吼,一口答应:“太好了,太好了!好孩子, 我、我就将贞筠托付给你了,谢谢你, 谢谢你!你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我一定日日在神佛面前替你焚香祷告,求佛祖庇佑你一世平安。”
月池点点头,接着她就架起呆滞在一旁的方小姐,道:“好了,娘子, 快拜别母亲,随我一道归家吧。”
一声娘子, 唬住得岂止贞筠一个人,方御史只觉自己的心肝脾肺肾都要烧成灰了,这个素来文质彬彬的老儒生迸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混账!混账!混账!来人呐, 快将这个为非作歹的小畜生速速打出去, 快啊!”
贞筠被这一声又惊得抖如筛糠, 月池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起身挡在她身前道:“方御史,我敬您是长辈,这才对您礼让三分,可若您再这样无理取闹,为非作歹,可别怪我无情了。”
“……你无情?我为非作歹?”方御史怒极反笑,“老夫活了四十来岁,从未见过你这等狂悖无礼之徒。速速放开她,不然老夫就将你的脏手斩下来!”
月池依旧一派云淡风轻:“笑话,方夫人适才已经将小姐许配于我,我是她的丈夫,如何碰不得她。”
方御史呸了一声:“不过无知妇人的一句话而已,你也敢仗此行凶,老夫我还没死呐!”
“那又怎么样。”月池嗤笑一声,“您适才已经与拙荆断绝父女关系了,您说她不再是您的女儿,我们这许多双耳朵都亲耳听闻,抵赖不得。那既如此,她就是夫人一个人的女儿。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回头看到了瞠目结舌的唐伯虎,继续道:“我与小姐成婚,就是夫人之命,家师为媒,天地为证。虽欠缺仪式,但名分已定。《仪礼》有言: ‘妇人有三从之义,无专用之道,故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根据礼法,方氏既已出嫁,就是我李家之人,是生是死,都该按照我李家的规矩办事,亲生父亲尚不能干预,更何况早已断绝关系的!因此,我今日带方氏走,既不违礼教,又不悖明律,反而是天经地义,合乎人伦。谁敢拦我,或者碰方氏一根手指头,就是明目张胆触犯礼法,若真有勇士,不怕牢底坐穿,那就尽管上来吧。”
她轻飘飘地撂下一句,结束了这精彩的演说,就连钱太监这等恼她不识抬举的人,都有些想鼓掌了,更何况其他人了。沈九娘又哭又笑,只有靠紧紧抓住唐伯虎,才能压抑自己激动的情感。贞筠灰白的面颊上终于浮现了些活人的气色,她仰起头看向月池,其中的情感浓厚得都要溢出来。婉仪也是目不转睛地凝视她,眼底仿佛有碎星。
方御史就像一台濒临报废的机器,好不容易耗费大量的时间,才让他生锈的齿轮开始嘎吱嘎吱缓慢运转,他看向月池的眼神也渐渐有了焦距。愤怒超过了极限,带来的反而是绝对的冷静。他的声音冷得像淬过的冰:“李越,你这是自寻死路。”
月池与他对视:“您就算要杀我,也不能滥用私刑。你我只能对簿公堂,来讨论方氏的归属与处置之权。那时,此桩公案的前因后果恐怕就要天下皆知了。我倒是无所谓,我反正不要脸。只是您,敢揭下自己这张面皮吗?”
方御史当然是不敢的,否则又何必逼女儿自尽?曹知府想到此处,不由摇摇头,李越这小子,真是好智谋,好胆色,可惜却没有用到正道上,白白断送了自己。
方御史只觉自己在前几十年受得羞辱,都没有今天一天加起来得多,最可恨的是他暂时还无法报复回来。他的牙齿都被咬得咔咔作响:“江南膏腴之地,果然是钟灵毓秀,人杰地灵!好得很,好得很呐。”
月池道:“您何必如此动怒,小子这般作为虽超出您的预料之外,可这样一来,方氏一族的颜面照旧留存,您的名声一如以往的清白,并且还不必与夫人失和,亦不必承受丧女之痛。岂非一举两得。”
方御史闻言一怔,月池继续道:“自然,我素来敬重您的人品,帮您这样的大忙,也不是为了那些嫁妆,您若是真心感激我,就将惹出今日之事的内贼找出来。”
“内贼?”方夫人双目圆睁,“贤婿,你是说是此事是家贼所为?”
自己叫娘子是一回事,被人家叫贤婿又是另一回事了。李月池这等才思敏捷的人都不由卡了一下壳,而方夫人就在这几息之间得出了答案:“对,对,一定是!一定是!如果不是内贼,怎的会无人发现。”
月池接口道:“正是,不过仅靠内贼,也做不到此等地步,想必是内外勾结。您府上的内务就由您全权处置,至于那个外人,就由我代劳吧。”
方御史嘴唇微动,他想道这还用你说,又想说就凭你也想报仇。可是话到了嘴边,他却什么都没说出来。他深深看了贞筠一眼,心知肚明,今日一别,只怕日后就是不到黄泉,不得相见了。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摆摆手道:“你们走吧……”
贞筠的眼泪又一次刷得一声落下,方夫人身形摇摇欲坠,可她连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只能极力忍住滚滚而下的泪水,对贞筠挤出一个笑容。月池朝他们深揖一礼,转身扶着贞筠一步步地离开。直到一行人出了方府的大门,她挺直的脊梁才略略松了下来。贞筠一惊,她抬头一看,这才发现月池的额头脖颈全部都是汗水。唐伯虎见状道:“怎么,刚刚还是威风八面,现在知道害怕了?”
月池扶额:“人命关天,害怕也得威风起来。只是,又替您惹麻烦了。”
唐伯虎摆摆手,还未开口,曹知府就插话道:“岂止是麻烦,你简直是惹下滔天大祸。还不快去向钱公公谢罪。”
月池听罢,向钱太监拱手一礼道:“累您老人家白跑一趟,是小子的过错,还望您老海涵。”
钱太监翻了个大白眼,阴阳怪气道:“咱家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未见过你这种旷世奇才。这一趟也不算白来,至少长了见识不是。”
语罢,他一甩手绢就上了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曹知府不由长叹一声:“我就知道,这么一作,天大的好机会也能被作没。”
月池回头看向唐伯虎:“我的虽没了,师父的却未必,不若我现在同您割袍断义,您还能上前去向钱太监争取入宫做画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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