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都海福晋厉声喝道:“回话,是什么人!”
嘎鲁眸光一闪,道:“是一个女人。”
这可大大超乎满都海福晋意料,以致于她面上的怒容都空白了一秒,半晌方道:“一个女人?”
帐中侍女们都掩口直笑,满都海福晋的神色也缓和下来:“真是稀奇了,我倒想知道,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值得你不惜一切,奔回汗廷。”
她想了想问道:“我问你,那姑娘多大?”
嘎鲁道:“十几二十岁吧。”
满都海福晋点点头:“年岁倒与你相近。我再问你,人生得怎么样?”
嘎鲁想到月池的脸,嫌恶道:“奇丑无比。”
满都海福晋一愣,她身旁的旧仆塔拉忙出来打圆场:“小王子,还不快说实话。大哈敦也是关心你呀。”
嘎鲁咬紧牙关:“我说得本来就是实话,长得丑有什么,不正好配我吗?”
满都海福晋被气得一窒,她有心想要发作,却在瞧见他身上不断融化的雪水后,硬生生忍下:“先去换衣服。换好了我们再说。”
嘎鲁硬梆梆道:“不用了。她病得要不行了,我要赶回去救她。”
满都海福晋又碰了一个硬钉子,她霍然起身道:“好,塔拉,快叫人去备车马。”
嘎鲁一凛,他道:“您备车马干什么?”
满都海福晋亲下堂道:“她不是快死了吗,好歹是我的外孙媳妇,我得去看看她,好好照顾她。”
岂料,嘎鲁还是一口回绝:“不成!”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当众顶撞满都海福晋了。帐中的仆妇皆低眉垂首,不敢作声。满都海福晋已然是怒气冲冲:“你既然不打算认我,又还回来求我干什么!”
嘎鲁一窒,他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还是缓了缓语气道:“嘎齐额吉,孙儿不是那个意思。而是,她是个汉人。”
满都海福晋的脸上登时风云变色,嘎鲁直视满都海福晋:“要是消息走漏,传到额吉耳朵里,她一定活不成了。”
塔拉嬷嬷自幼看着嘎鲁长大,对他十分爱护,此刻眼见满都海福晋神色不对,忙插话道:“小王子你,你是黄金家族的血脉,怎么能和汉人厮混在一起?”
嘎鲁喝道:“我本来就是半个汉人!”
满都海福晋长眉倒立:“可你也是我的外孙,孛儿只斤氏的血脉不容再搅乱了。”
嘎鲁冷冰冰道:“俗语说‘人有尊长,衣有领袖。’孛儿只斤氏自有大汗和两位王子来传承。我不过是旁支,我的血裔纯不纯正,又有什么要紧的。”
满都海福晋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嘎鲁这话恰恰戳中了满都海福晋的痛处。嘎鲁是满都鲁汗的后裔,而达延汗却又属于另一支。当汗位从满都鲁汗落入达延汗身上后,不仅索布德公主的身份变得尴尬,嘎鲁的地位又何尝不是。他因为自己男子的性别,比索布德公主更受达延汗的忌惮。他和自己的部民被赶到赛汗山一带,达延汗在其中就起了不小的助力。
而知晓一切的满都海福晋,最终还是选择了她的新丈夫,同意让她的长孙远离汗廷。为此,她心中十分煎熬,她一方面希望嘎鲁能够回来,享受天伦之乐,另一方面又担心会引起两位亲人相争,惹出大乱子。
嘎鲁对一切心知肚明,他道:“我娶了这个丑八怪,不是还给噶齐额吉和汗廷省事了吗。你们再也不用去费心去替我找一个,又有血统,又势力薄弱的妻子了。”
满都海福晋心中是又愧又怨又恼,一时五味杂陈,气急之下,扬手就是一记耳光。她骂道:“跪下!”
嘎鲁被打得偏过头去,却又立刻依言,直挺挺地跪下来。
满都海福晋见状更加气恼,她左右开弓,又是好几下。满都海福晋是马上豪杰,武艺出众,纵使已然年过五十,依然十足。嘎鲁被打得鼻口沁血,却依然纹丝不动,他脸上浓密的胡须将他心中的一切波澜都掩盖,他只是说:“求噶齐额吉,拿些药材给我。”
满都海福晋眼看他这个样子,焉能不生怜爱之心。可嘎鲁这样的态度,又让她实在无法冷静。她指着他的手都在发抖:“好啊,你以为你是猜中了我的心思,是在顺着我的心意做事对不对?你这个畜生,你……”
她又欲再狠狠给他几下,却到底下不下手,而是道:“嘎鲁,嘎齐额吉是大哈敦,可也是你的亲外祖母。我也是盼着你好,我不是非要将你踩进泥里给人垫脚……”
年少时的嘎鲁听到这话,可能会和她大吵一架,可现如今,他早已冷了心了,他突然没了再气她的想法,而是道:“我知道,是我想错了,求噶齐额吉原谅我,拿些药材给我吧。我爹已经死了,我不能再让她去死了……”
鸳鸯带上三生恨
是一个女人,是我即将迎娶的妻子。
他的头磕在厚厚的地毯上, 发出了一声闷响。满都海福晋深吸一口气,她亲自将嘎鲁扶起来,问道:“你告诉我实话, 你是真心喜欢那位姑娘, 还是只是为了让我、让他们安心,才做这种事?”
嘎鲁一愣, 他道:“我只知道,她是我现在最不能放走的人。”
满都海福晋凝视他半晌,道:“好吧,好吧,我答应你。你先去救人, 你放心,你额吉那边, 我会去说的。”
嘎鲁目光微动,他轻声道:“多谢您。”
然而,看着药材一样样地装满箱子,嘎鲁面上却还是没有喜色,依然焦躁不安。满都海福晋道:“怎么又这个样子。你还有什么要央求的,说出来就是了。”
嘎鲁道:“这些就够了,只是, 都装快一点。”
满都海福晋怫然变色,她是何等聪明之人, 怎会不知嘎鲁话里的意思。她怒道:“这点儿东西,我还做得了主。”
只是,她的话音刚落, 达延汗就带着索布德公主到了。挺着大肚子的公主见到久未谋面的长子, 不是嘘寒问暖, 不是拥抱抚触,而是扬起马鞭,劈头盖脸地打下来。
她下手又快又狠,连满都海福晋都没反应过来,一道长长的血痕就从嘎鲁的额角,直至脖颈处。嘎鲁的一张脸,被这道鞭痕生生分成两半,伤口处是血肉模糊。
嘎鲁伸手一摸,就摸到了满手的鲜血,他看着殷红的血,却是抬眼一笑:“额吉,好久不见了。”
那个汉人女子误以为他没的是娘,可实际上他死的是爹,噢,不对,他的亲娘虽然还活在世上,可和死人没什么两样了,或许比死了还要更糟一些。
索布德公主毫无心疼之色,又抬手准备再打。嘎鲁这次却一手抓住她的鞭子,他淡淡道:“我已经不是你的儿子了,你没资格再打我。”
索布德公主呸道:“放屁,我是你的主上,想什么时候打你,就什么时候打你。”
满都海福晋此刻已然回过神来,她劈手夺过马鞭,反手就给了女儿一记耳光。
索布德公主被打得一趔趄,达延汗忙扶住她。公主转过头愤恨道:“额吉,你竟然为了这个小畜生打我?!”
满都海福晋心疼地抚摸着嘎鲁的脸颊,她叫道:“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拿药膏来!”
仆从们在几年前早就见惯了这样的情形,是以满都海福晋只是一喝,她们就都反应过来,忙去取药和绷带。塔拉嬷嬷埋怨道:“公主,这是你的亲骨肉啊,你怎么能……”
索布德公主挺了挺自己的肚子,她骂道:“我的骨肉多着呢,不差这么一个小杂种。”
嘎鲁面色如常,就像根本没有听到一样。满都海福晋却觉心痛,她斥道:“闭嘴!他是你的儿子。他有今天,都是你这个做额吉的疏忽。‘抛弃亲戚骨肉,将为外人之食’【1】先祖的宝训,你都忘了吗?”
索布德公主道:“额吉,你这是什么话,当初你不也说,我和程砚只会生出孽种吗?”
满都海福晋被堵得一窒,她难掩歉意瞥了一眼嘎鲁,忙道:“当初是当初,如今孩子都已经这么大了,你……”
索布德公主冷哼一声,胸前的明珠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现在再及时弥补,除掉这个祸害,也不算太晚。”
满都海福晋气急败坏,她一个箭步上前,又狠狠给了索布德公主好几下。达延汗这时才开口,他挡在索布德公主身前道:“算了吧。她只是一时没明白过来。”
满都海福晋满面寒霜:“她已是三十八岁的人了,难道还要糊涂到八十岁去吗!”
这本是夫妻间正常的斗嘴,可因为二者的政治地位与立场产生了别样的意味。达延汗故意道:“糊涂到八十岁又如何,她是满都鲁汗的独生女,她有那个底气!”
满都海福晋只觉面上火辣辣的,她指着索布德公主道:“你给我滚,滚回你的帐中,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踏出一步!”
索布德公主任性惯了,浑然看不出大汗和母亲之间的暗潮汹涌,她还要再吵:“我不走,我凭什么要走。”
满都海福晋已然是眉头紧缩,如不是顾念这个女儿的身孕,她真是连暴打她一顿的心思都有了。她一挥手,帐中的健仆就一左一右架着索布德公主往外拖。
嘎鲁别过头去,再也没有看她一眼。直到她的叫骂声远去,他紧握的拳头才慢慢松开。
达延汗道:“福晋,索布德与嘎鲁只是一点误会……”
满都海福晋的声音冷得如冰一般,她道:“我早已将大政归还,近日更是连政事都毫不插手了。而嘎鲁,他已然听您的命令到了赛汗山中去,大汗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达延汗没有想到,在众目睽睽,她居然连维持表面和平的心思都没有,而是直接把面皮撕开。她这么一撕,达延汗反而不好动作,他皱眉道:“福晋,你误会了。你这是什么话。”
满都海福晋的目光在达延汗脸上转了一圈,她挑挑眉,俯身一礼道:“是吗?大汗恕罪,是我想错了。想来大汗是男子,不懂妇人的心思。索布德是将对程砚的怨恨,全部都压在了嘎鲁身上。再不让她走,她不知道还会闹出什么事来。您总不想看我看着血溅金帐,骨肉互相残杀吧。”
达延汗忙将满都海福晋扶起来,他道:“孛儿只斤氏的血脉因为也先的屠杀已经稀薄,索布德和嘎鲁都是我重要的至亲。我也是想他们重归于好,没想到,这么久没见,他们依然是……”
这位蒙古的至尊夫妻携手坐上王座,依然是柔情款款。可在看到那么多药材后,达延汗依然是变了脸色。他即刻就调整过来,问道:“这是?”
嘎鲁还未及开口,满都海福晋就道:“嘎鲁的朋友病了,这是我给他去救命的东西。好孩子,你额吉是不清醒了,你先带着东西走,等回头我和她慢慢说。”
嘎鲁目光一闪,他拨开塔拉的手,抬脚就走。而他刚走了两步,达延汗就道:“慢着。”
蒙古之穷,连月池远在京都都有所耳闻,可见是真的穷。就这么两箱,已经是大出血了。满都海福晋为了自己的外孙,愿意将金帐的药藏悉数相赠,可达延汗却不愿意这么一个关系生疏的堂弟耗费物资。
他当然不能这么直接说出口,显得一国之君太斤斤计较。本来这话交给索布德公主来说是再合适不过了,可惜福晋早有预料,早早就将那个蠢丫头拖了下去。达延汗只能道:“嘎鲁,你的朋友是什么人,病得这么重吗?这其中大半可都是你额吉补气血的药材。”
嘎鲁转过身,扬起涂满药膏的脸,皮笑肉不笑:“大汗,我额吉刚刚那个样子,还需要补吗?”
达延汗被他这种神情看得一哽,他不动声色道:“话可不能这么说。她毕竟年纪不小了。”
他起身在药箱旁转了一圈,道:“金疮药、坐骨丸、黄芪、麻黄,杏仁,甘草……你的朋友,是先有刀兵之伤,又不慎受寒。”
达延汗本来是为了不想给东西而故意找借口,可没想到,这么一看,竟然真看出了不对劲。他忽然回头,目光炯炯,直射嘎鲁:“我再问你一次,你的朋友,究竟是什么人?”
嘎鲁毫不闪避:“是一个女人,是我即将迎娶的妻子。大汗,您总说我们是一家人,我的妻子也是您的弟妹,您不会不救吧。”
“妻子?”达延汗先是一愣,“嘎鲁,国事面前,亲人也不讲情面。哪家的女的会受这么严重的刀剑之伤,你……”
满都海福晋忍不住了:“大汗,嘎鲁虽有一半汉人血统,可毕竟是我的外孙,自然是忠于我们蒙古人,您大可放心!”
达延汗的目光闪动,他又掀袍坐回王座,他道:“福晋,你也说了,他有一半汉人血统,那一半还是出自汉族的官宦之家。要是他碰见程砚的亲族,你说他是救,还是不救呢?再说了,私留汉人官员的事,他以前又不是没做过。”
满都海福晋怒从心起:“您这是什么意思。照您这么说,我非但不能赐他良药,还要杀了他免除祸患了。”
达延汗勾唇一笑,他道:“福晋,你也太心急了。我不过是猜测,怎能为这个就要了福荫之裔的性命。我倒有个主意。我们派良医和骑兵跟着他,要是我们鞑靼人,还能搭把手。要是汉人官员,也能阻止嘎鲁再犯错。你说是吗?”
金帐中一片寂静,只有香木在烈火灼烧中偶然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满都海福晋只觉神湛骨寒,可她没有任何立场反对。正在局面僵持间,嘎鲁道:“大汗既然有命令,我们听就是了。”
满都海福晋心知外孙是不愿自己为难,所以甘冒风险。可她对达延汗的心性太了解了,一旦发现那位姑娘是汉人,他一定会借题发挥。想到此,满都海福晋就觉自己绝不能袖手旁观。谁知,嘎鲁却抢先一步道:“噶齐额吉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
此话一出,一切便成定局。红脸将领塔宾泰率了一队轻骑兵跟随嘎鲁一行出了汗廷。塔宾泰也是老熟人了,他素来嘴臭,逮着机会就要讥讽两句。而嘎鲁一路上,不论他说什么,都充耳不闻,只是快马加鞭,直往赛汗山中奔去。结果,还不到一日,塔宾泰就说不出话了。等赶到部落后,他已是冻得嘴唇青紫,面白如纸。
嘎鲁这才讽刺他:“还以为你有多强壮,没想到,这就不行了。要不还是先睡一觉再去吧。”
塔宾泰咕噜噜灌下一口烈酒,他道:“不,现在就去!”
嘎鲁眼中光彩一闪而过,他道:“好。”
塔宾泰气势汹汹地入帐去,果在帐中见到一个面色惨白的蒙古女子。他问道:“就是她?我怎么没看见她的伤。她是怎么伤的?”
一旁的女人道:“她、她是去抢汉人的时候,不小心被人家砍了。”原来这两人,正是宝格楚和贺希格。
塔宾泰道:“把伤口解开给我看看。”
帐中的人皆是一惊,怒目而视。嘎鲁更是勃然大怒,他直接拔出了腰刀:“你不要太过分,我的女人,也是你能看的吗?!”
他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金戈之声。塔宾泰被吓了一跳,他道:“你要造反吗!”
嘎鲁啐道:“我们现在就可以回汗廷,让大哈敦看看,到底是谁想造反。”
塔宾泰的脸涨得更红,半晌他才色厉内荏道:“不看可以,但我要搜!”
嘎鲁道:“可以,但是这里的牛羊金银,你一分都不能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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