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鼎臣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想,可他实在是不敢信,他喃喃道:“那他的母亲是?”
月池挑挑眉:“达延汗为何和大哈敦突然决裂,以至于到了夫妻相杀的地步,你们就没想过为什么吗?还有,我和时春明明受了重伤,为何还能在草原上捡回一条命,为何还能结识到嘎鲁这样身份的人,你们就不觉得奇怪吗?”
张永惊得倒退一步,他哆哆嗦嗦道:“你是说,这孩子是你和……可听说,她已经五十三岁了啊!”
月池淡淡道:“为国捐躯,都是应有之义。”
只听一声巨响,汗廷的主桌被掀翻了。
月池却丝毫不因朱厚照的震怒而动容,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敌国灭,谋臣亡。被李靖毫不犹豫舍弃的唐俭亦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太宗岂有一丝一毫顾念他往日的功勋,为他的九死一生责问李靖?恩义和真情都是浮云,势力才是最要紧的。这是一举四得,不是吗?
这一得,自然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以这最后的遗孤来控制鞑靼部落,在九边之外再铸防线,以解决边防之患。这二得则是保住了自己的性命,不至于横死当场。而三得是,她与满都海福晋互有把柄,互相利用,亦互为同盟,大哈敦需要她在京中身居高位,来确保她儿子的统治,而她亦需要借鞑靼的势力来为自己添一道护身符。至于四得,她看向了朱厚照,一起尽在不言中了。
杨一清欲言又止,他道:“李御史,事关重大,某不得不再次确认。这么大的孩子,岂能看得出像谁,你难道就没有确切一点的凭证吗?”
刘瑾连连附和:“正是、正是,说不定是人家把这孩子硬塞给你。”
朱厚照已是暴怒:“朕看他是万分乐意做这个便宜爹!”
月池不由莞尔:“万岁容禀,臣这么说,自然是有把握。宣府一战,我和时春在逃跑途中,坠下了山崖,恰好碰上了嘎鲁。原来,他的生父是汉人……”
故事要真真假假搀着说,才最能唬住人。她并不担心自己与时春说得不一致,因为其中涉及她的性别秘密,时春素来谨慎,根本就不会轻易透露细节。而这就给了她极大的操作空间,毕竟在她来到草原后与碰上锦衣卫,之间间隔了整整五个月。这段时间,她做了什么,在世的知情人已是寥寥无几。嘎鲁死了,乌日夫死了,他们的部落也迁离原地,分崩离析,不知死伤多少。即便朱厚照要查,也无从查起。
月池继续道:“嘎鲁将我们乔装打扮,藏在赛汗部落中疗伤。但很快就严冬降至,天寒地冻,我们俩都感染了风寒,却缺衣少药,命在旦夕。嘎鲁万般无奈,只能回汗廷去盗药,谁知,却被大哈敦发现。大哈敦虽给了他药,却派人一路跟着他。嘎鲁暂时瞒过了探子,大哈敦却还不肯罢休,多次派人明察暗访,这时就发现了我们。”这恰与达延汗派人跟随嘎鲁挥部落的事对上了。
顾鼎臣奇道:“居然是在去年冬天就发现了,那她居然会放过你们?!”
月池道:“大哈敦的胸襟眼界,非同凡响,甚至超越了达延汗。她那时就看出了右翼有不臣之心,所以不愿招惹东边的强敌,希望先安内,再掠地。为此,她与达延汗政见不合,发生多次的争吵。”
这也是千真万确的实话。只是实话佐证的却是天大的谎言——“她瞒下了我们的消息,还给了大量的药材,让我们修养,我们这才捡回一条命。”
朱厚照听闻她轻描淡写说往日的生死挣扎,一边心痛不已,一边恼恨交织。五味杂陈之下,他阴着脸,一言不发。
张永道:“那她该让你回来议和才是,怎么你们还……”
月池道:“她的确是这么想的,甚至趁围猎时,来见了我一面。只是,下官拒绝了她。我直言,以达延汗的心胸,这和是议不成。我们这次畅谈天下大势,大哈敦也因此对我起了爱才之心。我虽违拗了她的意思,但她也不忍杀我。”大游猎时,满都海福晋不愿多看达延汗和他的新欢,所以常常独自行动也是事实。
刘瑾瞥了一眼朱厚照的脸色,他道:“难道,就这一次,你们就?”
月池微笑摇头:“一次当然是不够了。不过这一次,我早从嘎鲁口中,察觉到了他们夫妻不和,因此……尽显风采。”
朱厚照的牙都要咬碎了,他几乎是一字一顿道:“你还真是豁得出去呐,一个五十三岁的老妇,你!”
月池垂头道:“为了活命,为了大局,臣也是无奈之举。不过,大哈敦善自粉饰,兰质蕙心,实不算辱没我。”
这一句为了活命,生生将朱厚照堵住。在场诸人也神态各异。月池道:“此后,我们再见了两次面,就……”
顾鼎臣问道:“这孩子几个月了?”
月池道:“四个月了。”
这么一算,日子倒是对得上。他道:“可凭此也无法断定啊。人家也是夫妻,你这……”
张彩这时已然从瞠目结舌中回过神来,他果断加入了战斗:“列位有所不知,他们虽是夫妻,可因年龄差距与政见不合,彼此之间早已是矛盾丛生。而且,大哈敦眼见自己扶持登基的人踩到她的头上,到底是心有不甘。”
月池道:“对,正因如此,她才被我说动,想要重新拿回大权,而我也趁着她的戒心弱化,这才逃了出来,在路上碰上了万岁派来的锦衣卫。接着,我们就是拜见亦不剌太师,一边让他力劝达延汗纳妃,一边在草原上散布喇嘛教。后来的事,大家应该都知道得差不多了。大哈敦因腹中有孕,心中有鬼,所以急急推动,让她的两个儿子尽快就任封地,促成蒙古的统一。她以为我已经逃回了大明,没想到,我却是在右翼等着她。济农乌鲁斯死后,她知道是我捣的鬼,所以千方百计将我掳回汗廷。如不是有情谊,怎会不取我的性命?
时春在一旁低着头,心跳连连,这也能说得通?!要不是从头到尾她都跟着,她都要觉得是这么回事了。
月池道:“后来,她为了报复我,让我写下国书,向万岁求和。到底是夫妻一场,我岂会不知她的想法,所以我也留了一手。万岁英明神武,果然抓住了时机,打得汗廷一个措手不及,这下大获全胜。”
一句夫妻一场,将朱厚照怄得连吐血的心都要有了,他千里迢迢,受尽苦楚,难道就是为了到这儿来领这顶绿帽子的吗?!
杨一清恍然:“难怪汗廷没有撤退,原来是李御史在其中动手。”
月池点头:“正是。这段时日,我也时时陪伴在她们母子身边,她本就病中心软,又觉得父子连心,对我疏于防备,所以我才趁机将孩子至于我的掌控之中。没有黄金家族的后裔,汗廷就是一个空壳,自然无法撤退。也正是在我的威胁下,她被迫屏退左右,说出了真相,证实了我的猜想。”她之前是时时和满都海相谈甚欢,刚刚也的的确确是在密谋达成交易啊。
顾鼎臣又问了几个细节,仍被月池答得滴水不漏。他实在找不出漏洞,又不甘心被月池拣了这么个大便宜,于是道:“到底还是口说无凭,万一就有疏漏呢,万一她还有其他人呢。依臣之间,还是滴血验亲,来得稳妥。”
朱厚照当机立断:“验!”
他们借口饮水,差人捧了水壶来。张永倒了一盅白水,摆在大帐中央。这一下,时春和张彩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月池看着温热的水,却并不慌乱,她先扎破孩子的手,接着将自己的指尖刺破。朱厚照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两滴血,然后就看到它们在他的面前,融为了一体。
这本该是喜事,明廷握住这样的把柄,足以将鞑靼操纵于股掌之间。然而,朱厚照面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意。他苍白的脸变为铁青,手因怒气而发抖,他有心发怒,有心将这滔天怒火宣泄出来。可话到了嘴边,他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生气的立场和理由。他总不能让李越和鞑靼皇后私通后,再背上和大明天子断袖的名声吧。
他深吸一口气,强笑从牙齿缝里挤出:“……好,好,好,实在是太好了!”
在场诸人没一个敢接话,就连膨胀如刘公公,也缩成了一个鹌鹑。朱厚照道:“此事事关重大,尔等务必守口如瓶,抗旨者祸及身,更远至亲族。”
众人皆是一凛,伏首称是。接着,皇爷就像旋风一样冲了出去。
刘公公吓了一跳,忙要追上去。他刚刚走到门口,就回头叫月池道:“走啊,你还愣着干什么?”
月池望着他的背影,这才回过神,扯了扯嘴角道:“您老去就够了。大哈敦要不好了,我得多陪陪她。”
刘瑾:“……你就作吧!”
月池和众人拱手作别,接着就直入满都海福晋的斡耳朵中。她刚刚才从晕厥中醒来,虚弱地问道:“成了?”
月池点点头:“成了。”
满都海福晋问道:“我迄今不明,为何你们的血能融到一处。”
月池一哂,她道:“这是渗透吸水的原理。”血液中红细胞的细胞膜很脆弱,当其进入清水后,在渗透压的作用下,红细胞会吸满水而涨破,形成碎片,血红素因此释放出来,混为一体,看起来就是血液相融的样子【1】。而温水还会加速这一过程,看起来更有说服力。至于因血型不同出现的血液凝集现象,那得是有相当的血量,而且不加水……
满都海福晋听得云里雾里,她问道:“这是汉人的学问,还是西洋人的学问?”
月池道:“自然是西洋人。”
满都海福晋忍不住笑出来:“真是博学,难怪面对这样的困局,都能找到一条生路。你赢了……可你未必会一直赢。那是皇帝,我记得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叫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月池垂眸道:“他人睡不得,我却能躺得。”
满都海福晋讥诮一笑:“你凭什么这么自信,他连你是什么都不知道。”
月池坦然道:“他的一无所知,并不影响刻骨铭心。”
月池添了几件衣裳,就来到了朱厚照的帐中。朱厚照此时正在沐浴,隔着屏风,他的声音像是从云端传来,一字一句都带着寒意:“你连卖身,都卖得这么情真意切吗?”
一觉年华春梦促
你卖给她,还不如卖给朕!
月池默了默, 她跪倒在屏风前,轻声道:“她毕竟为我生了个儿子。终归是我对不住她。”
朱厚照靠在浴盆中,尘土与鲜血慢慢在水中晕散开。他紧绷的身躯在热水中才有了片刻的放松, 如今却又渐渐变得僵硬麻木。服侍他的小太监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的头发被扯得一疼,却破天荒地没有作声。他突然挥了挥手, 所有人如蒙大赦,像风一样迅疾地退了出去,就连他们的脚步声,都透露出一股欢快劲。
月池听到哗啦的水声,她的眉心一跳, 他出来了,她不由庆幸自己早有准备, 多穿了几件衣裳。
自入了鞑靼草原后,朱厚照沐浴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他嫌恶地看着自己身上淌下的血污泥浆,狠狠扯过外衣。月池只听见里间器物的碎裂声。她将头埋得更低了,可下一刻一只湿漉漉的手,就已然掐住了她的下颌。她被迫抬起头来,这是他们的第二次对视。
朱厚照的双眼因剧烈的怒火而分外明亮,他像是想说些什么, 却在与她四目相对的一刹那顿住了。月池也嗅到他身上的血腥气,她好像坠入了一个奇异梦境里。那个在先帝灵前抱着她恸哭不已的孩子不知何时已然远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瘦削矫健的男人,一个有勇气深赴敌人腹心,亲自上阵杀敌的男人。她甚至能感受到他拇指上的茧疤。
月池忽然有些警惕, 她清晰地感受到, 有一些东西似乎已不在她的掌控之中, 这使她感到一丝担忧,可很快她的担忧就散去了。他不由自主地抚上了她的脸。粗糙的掌心,弄得她的脸一阵发麻。她打了个激灵,一偏头就避开,在低头的一瞬间,她的双眼已然恢复清明:“万岁,这于礼不合。”
而她避开的动作,也成功将朱厚照从迷蒙中生生拖了出来。他心中翻滚的毒汁终于找了倾泻而出的出口,他直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还知道礼?朕还没见过像你这么恬不知耻的人。你也算是我大明独一份了,被俘卖身的官员!”
月池眼观鼻,鼻观心,他的愠怒早在她的预料之中。她道:“臣罪该万死,可臣别无选择,臣只是为了活命……”
“不要说是为了活命!”他突然爆发,毫不客气打断她的话,她又一次被他抓住,这次被按住的是肩膀。即便隔着几重衣裳,月池还是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手,牢牢箍住她。
他讥诮道:“你有几斤几两,你以为朕心里不清楚吗?高傲至极的李越,宁愿死也不肯屈一下膝的李越,怎么可能只为了活下来,就去爬一个老女人的床。一定有其他的原因,怎么,你真的喜欢上她了?”
月池不由仰起头,水滴从他湿发上滚落,沁湿了她的手:“……谈不上喜欢,只是利用罢了。”
“利用?”朱厚照嗤笑一声,他逼视着她,“只为利用,你就肯下这样的血本?”
月池明白,到了该示弱的时候了。她的眼睛好像也蒙上了一层雾气:“可我只有这些了。我以前以为跪下就好,结果跪下没用。我以为拼命就好,结果拼命反而变得更糟。”
她扯了扯嘴角:“我不想再输,就只能都拿上去……这不是您教我的吗,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了主上的胜利,臣下本就该奉献一切。我终于变得如您期望一般,您当欣慰才是。”
她笑得温和,可他却是心头一寒,他斥道:“可朕没叫你这么做。你是不是早已忘记了,自己究竟是谁的人?”
月池垂眸道:“我只管获利,不管其他。”
朱厚照怒急反笑,他忽然松开手,月池骤然失力,险些摔倒在地。她忙稳住身形,重新跪正。朱厚照冷笑道:“好一个只管获利,既然为了好处,你连身都能卖,当日又何必矫情。你卖给她,还不如卖给朕!”
他在盛怒之下脱口而出,话一出口便觉后悔。月池却轻笑一声:“您错了,臣这副微薄之躯,卖给谁都行,独独不能卖给您。”
她的神态太认真了,不带有一丝一毫的玩笑试探之意。朱厚照一下就怔住了,他以为他会暴跳如雷,谁知真听到这样的话时,他反而像是被泼了一层冷水。他胸中的热血渐渐冷却下来,冷得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冻僵。他像是这时才发觉到,他只披了两件单衣,就立在这里。他极力平稳语气:“为什么,难道朕连那个老女人都不如?”
他忽然想到了那一天的对话:“还是说,我……只让你觉得恶心?”
月池定定地看着他,她缓缓道:“臣说了,臣只讲获利,不讲其他。我从您这里,已不能再得到更多了。”
他的浓眉微动:“你还在记宣府的仇,朕已经……”
月池微笑着摇头。他们好像回到了在乾清宫读书时,那时她总是这样望着他,像望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她叹息道:“您已经将身上那一半属于凡人的情爱,都悉数给了我。即便我们在一起,您也给不了我更多了。”
朱厚照一默之后,强撑道:“胡说八道,你未免太高看自己。”
月池忽然问道:“您这些天,睡在什么上,吃得又是何物。”
朱厚照愣了愣道:“无端问这个干什么,朕已经忘了。”
一个非高床软枕不卧,非八珍玉食不食的人,肯在外风餐露宿这么久,一切其实早已不言自明。他栽得是彻彻底底,输得是溃不成军。
朱厚照突然感受了一股难言的挫败,静默在帐中蔓延开来。他望着她深陷的眼窝,良久后才哑声道:“那么另一半呢,你就一点都不想要了?”
月池苦笑着摇头,她的双眸仿佛被泪水洗过,灿然如星子:“另一半是属于皇帝的。我不敢要,也要不起。”
他像是被谁打了一拳。她太了解他了,了解到只用一句话就能轻易击溃他。凡人的情意再浓,也敌不过社稷之重。可她没想到的是,他对她也一样知之甚深。
“但你已经越界了。”朱厚照的声音陡然沉下来,“你凭什么会觉得,朕会将鞑靼交托给一个外臣之子!”
他重新坐回了主位,裹了裹衣袍,摇身一变又成了天子。月池坦然道:“臣以为,臣已用生命证明了对您的忠心。”
“那不是为了朕,是为了谁,你自己心里清楚。”朱厚照一字一顿道,“你身上也有两半,属于凡人的那半,你又给了谁,朕在其中,又占多少份量?”
月池一时语塞。她被问住了。这早在朱厚照意料之中,可料中之后却是更加酸楚:“你给了你的三个女人,给了你的亲生儿子,甚至连张彩都有一份,可独独对朕,你比这世上最吝啬的守财奴还要吝惜。这样的一个你,又凭什么来让朕退步。你真以为,朕已是你的掌中之物吗?”
月池久久没有回应。他伤心到了极点,只想快些离开,可在经过她身侧时,却被她一把拽住。希望像春日的萌芽从他心底生长,他一面唾弃自己的软弱,一面却期盼它的开花结果。她的手冷得像冰一样,紧紧着抓着他。他只听她道:“您会让步的。因为只要有一丝让我活命的机会,您就不会放过。我死之后,您难过吗?”
张彩自得知消息,就焦灼万分地守在帐外,一见月池来,忙迎了上去。他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又转:“卑职适才去寻夫人,才知您是到了这里。您……怎么样了?”
月池道:“没事,已经解决了。”
张彩一惊,他低声道:“这怎么可能?他那样的人,您闹出这样的事……”
月池回头看向华帐:“他那样的人,也终归是人,只要是人,就会有有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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