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事虽艰,却终有完结的一天,更糟的是,他对李越的感情,已然为圣上所知。理智告诉他,他应该安分守己,撇清嫌疑,这样或许还能保住性命,可情感却让他无法袖手旁观,眼看李越一步步踏入深渊。
他还是去见了她。李越见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如无要事,不要再这样私下约谈了。”
他心中酸楚,可仍强撑着笑意:“要不是真的十万火急,卑职怎敢来找您。”
他直奔主题道:“您不该在议和条款上一意孤行。您理应明了,万岁打这场仗的用意何在。外战关乎内政。”
月池道:“我正在说服他改变主意。”
张彩深吸一口气,他问道:“您凭什么说服他。是凭宽仁厚德的道理,还是再病一场的惨状?”
张彩一直是谦卑温和的,这样罕见的尖锐让月池都不由一惊,她转过头:“你想说什么。”
张彩深吸一口气,直言道:“你我都心知肚明,这么做是徒劳无用。”
这点何须他来说。月池淡淡道:“我知道,但我仍要尽力一试。尚质要是只为此事而来,就不必再谈了。”
张彩心中既喜且忧,喜得是她果然存着是利用圣上的心思,可忧得却是,她这样急切的利用之心,只怕非但达不到目的,反而会反噬自己。
他沉吟片刻道:“您的确是一直在尽力,能够放上桌的筹码,亦是越来越多。最开始您是铮铮傲骨,不加辞色。接着,您渐渐和他竹马青梅,形影不离。后来,你们开始心照神交,同力协契。如今,您甚至愿意沾染风花雪月,涉足孽海情天。尊严、操守,您都放弃了一部分,莫非连感情,您也要用来当作工具吗?”
月池甚至能嗅到浓浓的酸味,原来又是打翻了醋坛子。她无奈道:“你既然知道都是利用,为何还要在这里乱吃飞醋呢?”
张彩苦笑道:“心之所念,非人力可控。我虽明白根底,却也难以释怀。不过,我来此,并非是想因此责怪你。情到深处无怨尤,别说是你只是虚以委蛇,哪怕你……我既无法保护你,又岂敢为此约束你。我担心的是,你拿出的筹码,远不足以撬动你想拿到的东西。”
月池心念一动,她对着张彩恳切的目光,道:“我明白你是在担心我,可事到如今,我已然别无选择。”
张彩叹道:“您还没有明了我的意思。您做伴读时,是靠四年的同窗之谊,日夜相伴,才换来了他的信任。您为臣子时,是靠多次的出谋划策,出生入死,才换来了他的倚重。而您如今想要更进一步,您想要超脱一般臣子的界限,获得更大的权柄,就只能拿感情当作筹码。可您愿意付出的感情,却只有几句话而已。我也是男人,我比谁都明白,这是远远无法打动他的。”
众生皆苦难自渡
他的爱成为了李越手中的鞭子,挥舞在他的头上。
月池挑挑眉:“可他已然动了真情。”
张彩道:“正是因他动了真情, 所以他所渴求之物,才会越大越重。如若他要,您也照旧给吗?”
月池一怔, 微风拂过清粼粼的湖水, 空气中满是草木的芬芳,再也嗅不到一丝的血气。微微发黄的草从她的掌心划过, 她的眼前划过无数张面孔。她忽然绽开笑意,她道:“只要能达到目的,他要,我就给。卑身奉上,敬献终身, 我以前以为永远做不到的事,如今看来, 也并非太难。”
张彩一震,他沉声道:“世间至卑,莫过于为人妾室,世间倾献,莫过于为人绵延后嗣。难道这您也要给吗?”
月池如遭重击,她眼中的寒芒一闪而过,她道:“我有平定鞑靼的功绩, 有未来的大汗傍身,何至于如此?”
张彩道:“开国之际, 功臣众多,可到头来又剩下了几个。想要拉您下马的人,十根手指头都数不清。在这个节骨眼, 您何必做这样的事。暂时蛰伏, 从长计议, 才是上策。”
月池沉默不语,张彩揣度她的心思,他问道:“您在鞑靼若有亲故,大可私下求一个恩典。若是为那些牧民,如今只是为长远计,暂时牺牲他们而已,您又何必执着呢?”
“暂时牺牲?这可不是暂时牺牲那么简单。”月池长长吐出一口气,“外政不仅关乎朝局变更,关乎九边安定,更关乎我未来的命数。黄金家族一定要成为我手里的一张王牌。”
张彩欲言又止,半晌方道:“您既然知道那是王牌,他又怎会轻易给你。”
月池笑道:“可木已成舟了,滴血验亲证明,这孩子的的确确是我的种。他总不能放着这颗好棋不用吧。我们两年未见,我又身子不愉,濒临崩溃,他此时对我的愧疚是最浓的。我得抓住这个机会。”
张彩无奈道:“即便他答应了您,心底只怕也会有刺。”
月池道:“那再慢慢磨就是了。你忘了,情到深处无怨尤。”
张彩的脊背不由发凉,他此时突然对朱厚照生出了一点同病相怜之感。他喃喃道:“可您也忘了,还有一句。爱到深处恨更深。那是一国之君,人中之龙,不是嘎鲁那个傻蛋,更不是您手中的提线木偶。”
提及嘎鲁,月池的眉心一跳,张彩继续道:“随着他的年纪渐长,心只会变得更硬。您之忧危,若蹈虎尾,涉于春冰。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您要成就大事,至少得保住自己。”
他的担忧仿佛下一刻就要溢出来。月池却是忽而一笑:“谁说一定要保住自己呢?”
她的神态竟是难得的悠闲,却让张彩的心底微微发寒。他勉强定了定神道:“您……”
一语未尽,不远处就传来熟悉的声音:“你们俩在这儿聊什么呢?”
张彩愕然抬头,朱厚照已然大步走到了月池身前,他嗔怪道:“你才刚刚好了,就出来吹风了。”
语中的亲昵之意,与平常迥异。月池的手指微微发麻。朱厚照在看到她的面色后,却是神态一变,他再也没有旁的心思,忙道:“快回去,叫葛林来!”
可怜的葛太医又是一路拔足狂奔。葛林对月池的身体状况早已心知肚明,知道这绝非一日两日之功,可架不住皇爷再三催逼,只得连天地跑,一次开大单大单的药方。月池亦知他的为难之处,每日皆照吃,吃了皆称好。
王帐中熬药煎药又忙作一团。张彩只得退下,月池服了药,她的脸上因热气和药气,渐渐浮现出红晕。困意如潮水一样袭来,可她却不能睡去。朱厚照焦灼地望着她:“现下感觉如何了?”
月池偏头看他:“我还以为,您会问我和张彩谈了什么,亦或是为议和条款兴师问罪。”
朱厚照这才忆起这两桩事,他出乎意料地避而不谈:“你先养好身子,再说其他。”
月池似笑非笑道:“我要是一辈子都不好,您会一辈子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朱厚照一愣,愣过之后就是恼怒:“……你非要这么步步紧逼吗,你非得再闹到你死我活才肯罢休吗?”
月池见他眉眼皆变,情知是动了真火。她展颜一笑,垂眸:“您别急,玩笑罢了。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她说得恳切,可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是真情还是假意。可被骗之人,却连追问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他捅破过一次窗户纸,也见到了其后的惨烈后果,他不敢再来第二次了。当他察觉到自己的畏惧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沮丧茫然。
他被无形的锁链捆住,而束缚他的就是眼前之人。他多年来一直担忧的事,终于变成了现实,他的爱成为了李越手中的鞭子,挥舞在他的头上。最明智的对策,一是改变持鞭子的人,譬如他曾经让他去监斩,二就是收回他的爱,譬如在驿站的那次分道扬镳。可这两次,都失败了……他终于把自己逼进了一个死胡同。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持鞭之人这次居然选择主动让开一条道路。
月池漫不经心道:“我们在聊议和之事。尚质认为,我待鞑靼太过宽仁,恐引起您对我的怀疑,以为我有私心在。我当然不是为了我的儿子。”
朱厚照默了默道:“那是为了谁?为了你自己?”
月池一哂:“其实只要他活着,我就有了一道保命符。朝廷既不会亏待他,我又何必养虎为患。我之所以这么做,都是为了您。”
朱厚照有一瞬间,真想说服自己,相信他,完完全全地相信他,可正这个念头还没有成型,就像烟雾一样散去了。他素来是个脾气不好的人,可却在她身上用尽了自己所有的耐心:“你要知道,车营消耗得不仅是抄家所得,更有朕的内库。皇后为了削减宫中的开支,大费周折,频遭暗害。各地正灾荒四起,如再补不上这个窟窿,我们回去亦会面临烂摊子。大明的子民,难道不比这些蛮人更值得你心疼吗?你费尽心思,是想在朝堂上立稳脚跟,推行新政。可你要明白,没有好处,是不会有有人跟随你的。”
月池道:“臣正因明白这点,这才要求汗廷和各部落进献厚礼,以贴太仓。”
朱厚照徐徐道:“这还远远不够,只有年年进贡,岁岁来朝,方不负北伐之功。”
他已经说得非常直白了,新政势必会损害旧有集团的利益,他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新集团来作为他的后盾,需要一大笔财物来收买民心。他重新将她纳入到自己的执政规划中去,甚至开始逐条逐条解释他的意图。他这是在劝她退让。
月池的手指微动,她忽然问道:“我走后,还有人给您讲过故事吗?”
朱厚照紧绷的神经不由一松,他缓缓道:“刚开始有一堆人来毛遂自荐。”
月池笑道:“那您听了吗?”
朱厚照也不由露出淡淡的笑意:“听了,讲什么的都有。有能口技的,有能腹语的,还有能唱歌的。刘瑾甚至还给朕找了两个讲《宜香春质》的……”
他忽然住口,月池挑挑眉:“您倒是越发进益了,不知这书讲得是何物,您也让我开开眼。”
朱厚照忙清了清嗓子:“朕并未怎么听,都撵走了。”
月池奇道:“怎么,是他们讲得不够好?”
朱厚照久久地凝视她:“不是不够好,只是都不是我想听的罢了。”
月池含笑道:“那么,还是让我给您说一个。”
朱厚照拿起一个枕头垫在她的身后,笑道:“洗耳恭听。”
月池拥了拥被子,娓娓道来:“在洪武年间,鲁南西海县有一粮商,名为柴居正。起先,他只是做一点小本生意,可有一年鲁南大旱,数月未雨,庄稼颗粒无收。这本是人间惨剧,可柴居正却从中看到了揽财之道。他从外地运粮,以数倍的价格将粮食卖给灾民。旱情过后,他的家业因此翻了数倍。后来,他又捐了官,靠搜刮民脂民膏,家业日益兴隆,从此成为当地的大富户,娶了数房姬妾,却只得了一根独苗,取名柴得旺。柴得旺自生下来就啼哭不止,只有听到绫罗撕扯之音和瓷器碎裂之声,才能暂时安静。柴居正爱惜儿子,每逢儿子哭,就遣人去撕布匹,砸东西。久而久之,这个少爷长大后,就养成了败家的恶行。”
朱厚照听到独子时就是头皮一紧,待听到后头时才意识到,不是在讽刺他,这才放松下来。他故作镇定道:“继续说,后来怎么样了?”
月池瞥了他一眼:“柴居正眼见儿子如此,又狠不下心来管教,只得费心为儿子筹谋。他买了三百六十五家铺面,送给三百六十五户人家,不收半点银钱,只要求每家在他过世,每日招待儿子一天吃喝。果然不出柴居正所料,他归天后,柴得旺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很快就将宅邸奴仆全部卖光。但因他父亲生前的安排,柴得旺得以在三百六十五家的老板家中吃香喝辣。可天长日久,柴得旺也疑惑,为什么他们都不要钱,待他这般好。他一问,才知是父亲的安排,这下又动了歪心。您猜,他接下来会怎么办?”
朱厚照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可他却仍故意想了想方道:“想是每天要吃猪头肉。”
月池摇摇头:“不对。”
朱厚照又道:“那就是吃鲍鱼鱼翅。”
月池一哂:“不对,您能不能用点心。”
朱厚照抚掌道:“朕知道了,除了吃肉,还要好酒,对不对?”
月池掌不住笑出声来,她一行笑一行咳嗽:“说正事呢,没人和你开玩笑!”
朱厚照忙替她端水:“你说就是了,又没人堵你的嘴。”
她就着他的手刚饮下一口,就又咳得吐出来。朱厚照霍然起身,他又开始叫葛林。月池忙扯住他的袖子,她苦笑道:“……药也不能当饭吃。即便是当饭吃,也不见得立竿见影。”
她道:“咱们还是说说柴得旺吧。柴得旺败光了所有铺面,最后在街边饥寒而死。”
朱厚照乍听“死”字只觉刺耳至极,可月池却浑然不觉,她的注意力始终都专注在另一件事上:“……当地百姓都道,都是因柴居正为人不正,所以才得了一个讨债鬼……柴居正虽品行不佳,可却怜子情深,只是溪壑可盈,欲壑难填。再大的家业,也经不起消耗。柴居正辛苦一生,能买下三百六十五间铺面。只是不知万岁征战一生,又能打下多少个番邦呢?”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他,即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会在这种目光下不由自主胆寒。他默了默,柔声道:“你再喝点水。”
月池道:“我不渴。”
朱厚照全身一僵,月池浑然不觉:“不是您说,要谈正事吗?”
他避开她的视线,又移了回来:“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敢说。”
月池道:“有些事,臣如不言,恐怕就无人会对您讲了。从鞑靼得来金玉珠宝,可得补消耗,得来大批牛马,可省军费,这的确是一个好走的捷径,只是不知,到最后省下的银两,能有多少到万岁的私库,又有几厘能到百姓手中。而杀鸡取卵,竭泽而渔之后,又当如何应对瓦剌和鞑靼叛逃的部落。”
朱厚照深吸一口气:“可朝廷的烂摊子,朕总不能一点都不管吧。长远之道虽重,可眼前的燃眉之急也需解。”
文武百官放朱厚照出来,本就是一场不情愿的投资,如果这场投资获得的收益远不及期待,那天子的威严,将归于梦幻泡影。他以为李越一定会和他继续争下去,他的手心一片潮湿,仿佛看到了昔年乾清宫外的那一幕重演。
但又让他意外的是,月池丝毫没有吵的打算,而是果断认错:“您说得是,这个确是臣疏忽了,不若这样,仍索取重金和大批牛马,但对永谢布部和鄂尔多斯部予以重赏,并且允诺对守边的首领加以厚赐,给予较平等的通商条件。这样一来,就不单单是夺财,而是重新分配了。既得利益者,自然会维护以明为主导的边界秩序,而其他想获利的人,也会想办法加入进来。”
朱厚照目露惊愕之色。月池揶揄道:“臣这般通情达理,您当高兴才是。如何还这样看我。”
您当欣慰才是,您当高兴才是……她的话不断在他耳边回荡,可为何他始终高兴不起来呢?他望着她平静恬然的面容,思绪如波涛翻滚。这次相见,她的面具似乎已经扎进了血肉里,深深刻在了脸上。就连他,有时也难窥到她真实的心意了。他突然萌发了一种冲动,他想试试她,他想试试她对其他人是否也是这样。
他道:“没什么,朕只是想起了张彩而已,说来他跟随你四处奔走,也是该好好赏赐他了。”
月池几乎是马上接口道:“您所言甚是,依臣的意思,以他的实干之才,困在京中委实可惜,不如外放做一守牧之臣,也算是替咱们打个前哨。您看如何?”
朱厚照的心一点一点落下去,他扯了扯嘴角:“ ……是不错。”
张彩乍听此消息,如晴天霹雳。时春亦是登时变色,经过宣府鞑靼这一肝胆相照,她早已将张彩当作了自己人,董大他们已经没有了,她不能再失去一个兄弟了。
她对月池道:“能不能去求求情。尚质……他也不想走啊。”
月池却道:“他走,对大家都有好处。”
张彩不由打了个寒颤,他是何等敏锐的人,一听到议和更改,就联想到了前因后果:“……你拿我的离开,去换了圣上在议和上的让步?”
月池本就没打算瞒他:“我说了,这对所有人都好。”
张彩声嘶力竭道:“可独独对我不好!我再也不会来擅自见您了,我什么都不会再表露的,我只是想悄悄地陪着您,我只会悄悄的……”
月池缓缓阖上眼,她一字一顿道:“尚质,你僭越了!”
她的话如一盆冷水,将张彩彻底浇醒。他久久跪在她面前,直至夕阳透过顶窗在他身上投下一片橘色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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