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呢?
金发青年沐浴在阳光中笑着的模样仿佛就在昨日, 这一幕曾让远远观望的魔术师情不自禁也微笑起来,印象自然尤为深刻。
所以,今日, 再度回到这里。
梅林才会在颇为感慨的心情伴随下想:
只是几年的时间而已啊。
美好的事物无一例外都本质脆弱,即使它自身尚在努力,渴望绽放,但是, 往往在绽放之前, 就会因为娇柔的花瓣支撑不住雨水的浇打, 而遗憾地凋零。
梅林正是感到遗憾。
“西里尔·康沃尔……”
悄无声息出现在书房中的白发魔术师轻声念出了这个名字, 话中蕴含的感情除了惋惜, 似乎还有难以辨明的另一番情绪。
“你所做的努力,对亚瑟王的辅佐, 的确让这个国家崩溃的速度再次减缓, 这是即使是我也不能回避的事实。”
“然而,你——做得太多了。”
标志性的动听嗓音, 在任何时候都是温和而平稳的,此刻也不例外。
可不知是不是错觉, 魔术师进行着平白地叙述, 话音却像是从极高的高处传来。
是感慨, 是叹惋, 更是怜悯。带着居高临下的观察,又有旁观者对局中人的另类的冷漠。
“……”
匍匐下去的人类青年没有回应。
盖因他已经失去了意识,不知道有一个魔术师来到了自己身旁, 更不知道他说了什么。
于是,魔术师继续说着:“如果提前知道代价是你的生命,还会愿意这么做吗?”
青年还是无法回答。
被留下干涸血迹的信纸从他的臂膀下滑出,梅林把它重新展平,去除掉污迹,再放回到桌面的一觉。
他没有把安静得似是连呼吸都快失去的青年扶起来,只是在短暂的垂眼注视后,他的手抚摸了一下在青年仿佛光芒也跟着黯淡下来的金发。
“我总是会忘记,你明明也不是人类。”
由魔术制造而出的人造人,拥有人类的外表,却不是真正的人类,本来应该是作为替代品村庄的“工具”。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就和一半是梦魇一半是人类的魔术师情况有一点相似。
只不过,相似之处也就仅限于此了。
“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人类,因为他的表现无法让人怀疑,并且,连他自己都这么认定。”
“把原本就不该存在的的生命带到这世间,又让他学着做一个人类,从此脱离你的掌控,真是吃力不讨好的行为啊。”
“你后悔了吗?”
魔术师自言自语般地询问。
在不知不觉间,他直叙的对象发生了改变。从脸色苍白、衣衫遮挡下的身形消瘦之极的金发青年,转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是第二个出现在这颜色灰暗的房间中的人。
仿若被浓厚得看不出原本身形的黑暗覆盖的女人。
女人也将更加晦涩的阴影带到这里,面纱下的面庞不知浮现着如何惨淡的神情。
只能看见,她露出的那双冰蓝眼眸瞳色淡得惊人,仿佛随时都会淌下冰凉的泪痕,这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悲痛扩散后的结果。
“——后悔了么,摩根?”
“是的。”摩根用沙哑的嗓音缓缓接道:“我非常后悔。”
此时此刻,魔女与执着想要抓住的魔术师避无可避地碰上了面,可场面却如此平静。
不止是没有表现出怒不可遏,摩根甚至连正眼都没看向厌恶的魔术师。
她将昏迷不醒的金发青年的身子扶起,不再多等,仿佛也不敢多看弟弟脆弱得像是碰触一下就会破碎的面庞,颤抖的手臂就把他死死地抱在怀中。
只抱了短暂的一瞬,还是前面的那个理由。
摩根很快就再将弟弟抱起。
由于青年实在是太瘦了,被矮自己一些的女人紧抱着,画面竟然一点也不显得怪异。
说完前面那句僵硬的话,摩根失魂落魄,彻底将书房内多出来的梦魇视作无物。
她不打算理他,也没心思理他。
可这边不欲搭理,魔术师却像是还在惋惜,颇为遗憾地又开口了:“摩根,你继承了不列颠的所有神秘,论实力我不及你,但我总是能够和你拉开差距的原因,就在于你没有千里眼。”
“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你都看不到。或者说,你其实可以看见,却不愿去看?好吧,我只能说,如果早知道会有今天,你或许能听得进我的劝……”
“住口!!!”
“……”
魔术师被吓了一跳,闭嘴,哑然地望了过去,就见之前还安静得近乎死寂的女人猛地驻足,她那永远燃烧不曾断绝的怒火,终于再度熊熊升腾至表面。
摩根没有回头,但冰冷的、似有掺杂了悲痛的声音,又以难免激动的形式响起。
“我后悔——我真是后悔啊,为什么要把时间浪费,我应该陪在西里尔的身边才对啊!”
“他说得对,是我自己没有听。梅林……梅林!没错,固执不放地把矛头对准可恶的你,还有亚·瑟,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好处!”
“咦?”魔术师很惊讶摩根居然说得出这样讲道理的话,前后态度着实有些矛盾。不过,他也就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嗯,对呀,你既然知道,那就更应该早点放下仇恨,你和亚瑟是同母的亲……”
好吧。
他的话又没能说得完。
这番言辞不知怎么又把摩根激怒,而且,愤怒的程度堪称暴怒。
魔术师突然被心脏破碎、脖颈被人掐紧的剧痛和窒息感灭顶般覆盖。
幻觉,是魔术的效果,而非真实。最擅长玩这一套的魔术师立即就惊醒了。
摩根大概真的想要干掉他,但却被怒火冲淡了理智,以至于让魔术师轻易就逃脱了出来。
逃脱了的魔术师还是留在书房里,只是,比刚才更加惊讶了。
因为,摩根说:“为了我的父母,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和尤瑟。梅林,我对你的厌恶和憎恨尤甚。如果早知道会有今日,我不会放弃,我永远不会!我只会换一种方式来复仇。”
“你设计了那么多,利用了尤瑟,我的父母,还有也是被你‘制造’出来的亚瑟,为的就是维护这个国家。既然如此,我就绝不会让你如愿。我会把不列颠毁掉,让流有尤瑟之血的他的后代,亲手把他的国家推向毁灭!”
抛下这刻骨铭心的誓言,摩根就毫无留恋地离开了,同时带走了昏迷的公爵。
魔术师:“……”
被正大光明无视了的魔术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可能永远也理解不了摩根这女人的脑回路。本意是劝她放下仇恨,结果仇恨反而加深,几乎要被弟弟的遭遇刺激疯了的女人要颠覆这个国家。
换个角度,在摩根看来,魔术师的想法恐怕也是一样的莫名其妙。
他们两人注定无法互相理解。
魔术师随后就想起了他在最初之时就看到了的一小段未来,也只能感叹,绕了这么大一圈,“未来”还是要走到那一步。
前面的某一段时间,他还以为,放任那个“变故”自由发展的结果,就是要出差池……
——不过。真的不能理解。
不被主人招待,更不被主人喜欢的不速之客怀着探望的心来到这里,却没能与想探望的人说上话,本来是应该灰溜溜离去的。
但是,在没有人搭理的情况下,魔术师居然没有立即离开。
稍稍地迟疑了一会儿,他拿起了之前被自己随手压在桌角的那张信纸。
字迹被魔术恢复,呈现出了其未被污染时的面貌。
信的末尾,最后一个字没能写完,下拉的比划随着手的滑动,笔尖漏下的墨迹长长地滑过纸面,留下了贯穿的长痕。
而看得清楚的那一段话,则是:
“……我帮助您,并不是因为您与我的关系。”
“正如你最初对我说的,我们有共同的目标和愿望,我从您身上看到了实现这一冀望的希望,所以,我会竭尽全力。”
“他人会误解您,怀疑您,我却知晓您做出了最佳的决断,只有这一个办法。我会尽力为您分忧,请收下我的祝福……”
就停在了这里。
魔术师可以想象出,金发青年坐在这里,认真书写下这些诚挚字句时的专注模样。
想来,假如收到了这封信,正在前线率领骑士军队誓死拼搏的王,一定会非常欣慰,非常高兴。
西里尔恍惚间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一开始并没能发现,因为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自己身处在格外熟悉的地方,就是他的书房。
书房中的摆设与现实没有区别,只是物体的边缘透着朦胧的淡光。而被深色的书架与书丛填充的房间里,也飞舞着点点类似的光晕。
他坐在书桌后,桌上摊开了一封信件,显然,他此时应该是在阅读这封信。
而让西里尔从迷糊中惊觉,自己身处于梦中的线索,就在缓缓垂眼看到的信件的内容之中。
“阁下,我无法忍耐下去了。”
——就是这个开头。
只看了开始一句,便因为实在是印象深刻,才在第一时间醒悟。
时间……怎么回到了五年前?
不知为何沉入了梦中,西里尔回想了起来,他收到这封信的时间,就是五年前没错。
由于重要,才会留下多年后也能立即想起的深刻印象。
西里尔即使不再把信件重新看一遍,也能把其中的内容完整无损地复述一遍。
他在收到它之后的几个月里,反反复复地看了不知多少遍,那上面写了什么,早已经烂熟于心。
果然,在短暂的迟疑后,西里尔把铺在桌面的薄薄信纸拿起,比平时暗沉的目光落了上去,读到的内容与记忆没有半分差别。
“我不能忍受了,阁下!所有的大臣都告诉我,现在不是开战的时候,可我不知道,到底何时才是他们口中的‘时候’?”
开始,便是如此激昂的话语。
“他们说,现在物资缺乏,支撑不起军队的补给,况且最大的敌人勾结外敌,非誓死不可抵抗,一旦主动开展,会加重人民的负担。他们却看不见,不被王都庇护的人民早已经不堪重负,再等下去,再拖下去,国家只有在对饥饿和死亡的恐惧中覆灭。”
“阁下,只有您能理解我。我看着饥荒的前兆在全国范围开始出现,不用说,这时一定陷入了相当两难的境地。可是,我无论怎么思考,都只能得出,能够拯救不列颠的方法,就只有——”
“战争。”
是了,是那个时候。
西里尔和不列颠的新王维持了一年多的通信,随着时间流逝,还不知道他们的姐弟关系的国王越来越信任他,将他引作知己。
作为王,就应当克制自己的私欲,喜怒不形于色。阿尔托莉雅褪去了少女时的天真散漫,严格地用王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王的心声不再倾吐给他人,或许只有从小在一起长大的义兄能够猜出她的想法。不过,背着其他人,阿尔托莉雅会在与康沃尔公爵的通信中透露一点自己的困恼。
她最大的困扰,就是“这个”了。
如何度过危难。
如何尽最大努力保全民众。
如何在无论内外都堪称绝境的环境下——拯救国家。
这些问题,在之前的信中他们就曾讨论过多次,但得出的结论,还是只有那一个。
就是难以被打破的绝境。
好像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到突破这漆黑夜幕的遥远光芒……
可是,不能不去打破啊。
国王的来信,字里行间中都表露着她的不甘和愤怒。
她的心中其实已经有想法了,但因太过决断,又不被周围的人认同,才会在愤怒之下显得迷茫。
阿尔托莉雅写下这些话语,本意是倾述,并未想让西里尔点破什么,借住他的认同,让自己下定决心。
因为在她的默认中,康沃尔公爵是一个极温柔的人。如此温柔的青年,必然不会赞成的她的那个想法。
可是。
她猜错了。
“战争。您说得没错,拖延下去并不现实,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西里尔的回信里这么写着,从娟秀流畅的字迹之中,看不出书写者当时的心情,但却能感受到,他认真无比。
“行军路上,将一个村庄作为据点,榨取村内的所有资源作为军队的补给,来减轻其他区域的压力。这就是您的想法对吗?十分正确。”
国王所想到的最优解,便是以最小的牺牲,来换取更多人的生命。
被榨取全部资源的村庄,活着的人们难以生存。虽然有效,但这个办法未免会让人觉得不近人情,这也是阿尔托莉雅所犹豫不定,会觉得西里尔不会赞同的原因。
然而,西里尔却以平静的口吻赞同了。
他还说:“如果可以,我也想坚信只要心怀希望,就不会有牺牲……做出这个决定,您的心必然比此刻的我还要悲痛。十分抱歉,我无法在战场上为保护人民而亲身作战,只能留在后方,极力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让那些失去容身之处、无法活下去的人们到我的领地来吧,这里远离纷争之处,我愿意尽力将他们安顿。您不要担心,我会想办法的,总会有解决的办法。”
国王的反应隐藏在其后接连送来的十几封信中,此时无法翻阅。
总之,未过多久,为救国而起的战争打响了。
以国王为中心,忠义的骑士奔赴到王的旗下,抗击起了入侵的外族敌人。通过一场场无一落败的胜利,亚瑟王及其圆桌骑士之名,在天下响亮地传荡开来。
作战的计划果然是之前定下的那一个,通过榨取作战路上的某个小村庄的所有资源作为补给,骑士军团才能以最少的消耗与敌人战斗。
最初,骑士之中还有些许质疑的声音,觉得在与敌人作战之前就先要牺牲无辜民众的王太过冷酷,让人感到畏惧。但是,没过多久,这样的声音就消失了。
失去了粮食,又无法得到军队保护的可怜村民,在随后就被另一支从后方来的队伍接走。那竟是听闻与王关系匪浅的康沃尔公爵派来的骑士兵团。
侍奉公爵的骑士当然不能跟亚瑟王的军队相比,但护送平民返回领地,还是完全足够了。
事实上,在后患之忧得到解决的很长时间里,人们都不知道康沃尔公爵是怎么让挤在自己领地的越来越多的难民活下来的。
他把自己的土地慷慨地分给了难民,又给他们住处和生活用品,教他们怎么在这片被固有结界笼罩的土地上耕作。
“谢谢您——谢谢您!尊贵善良的公爵大人,如果没有您,我们怎么怎能活着站在这里呢?”
人们这么说的时候,西里尔如果听到,都会告诉他们,自己所出的只有很少一些力量,真正应该感谢的,是自己的姐姐摩根。
为接收难民——不,为和“亚瑟”交往过密,还一心要给她帮忙这件事,摩根在发现之初就跟西里尔提出了反对。
纵使经过这么多年的亲情和温馨的消磨,摩根心中的仇恨已无最初时那么深,但她还是下意识地不想让弟弟和“那边”接触。
可是,西里尔却认真地对姐姐说,他做这些事,并不是为了亚瑟王,而是因为不想看到遍地伤亡。
“但你救不了那么多人!”
“尽力而为吧,姐姐,我从来没想过要拯救全世人,那是国王的使命,我能做的就只有这点尝试而已。即使只救下了一个人,我也会感到幸福。”
西里尔也并没有一昧地只把人接收。本来,他就是在权衡了领地范围还能容纳的具体人数后,才做出的这个决定。
在发现土地肥力消退不是人为影响后,他便放弃了改进耕作方式来增产粮食的想法,转而寻来了数位优秀——不过没有他姐姐和另一位魔术师那么优秀——的魔术师,尝试用神秘的手段来将这片区域的生命力维持住。
事实证明,这个方法可行。
只限于西里尔的领地,作物还算正常地生长着。
虽然食物供应还是够呛,但勉强能够温饱,终于感到希望来临的人们感谢公爵大人的恩惠,彼此支撑着,鼓励着,最后到底还是艰难地撑了过去。
笼罩在外给大地滋养的固有结界,明面上看是数位魔术师齐力所为,但实际上,是摩根做的。
她不喜欢“亚瑟”,但让她看着弟弟整日忙得回不了家,短短半个月下来,身形就越见消瘦,这怎么能行。
摩根忍不下来,又不能干涉弟弟的决定,只好暗暗出手,至少,能让弟弟不要再那么忙碌。
西里尔发现了姐姐隐晦的帮助,对此,他无比感激。
那段时间,忙,的确是忙了些。他每日睡不了多久的觉,时刻都要为粮食和可能还会加入的难民操心。
瘦了不少是难免的。
虽然,也是那段时间里才出现的端倪。
某一天,连着数日熬夜的西里尔在起身之时,忽然感到一阵晕眩。
待意识清明,他本欲张口,但在那之前,先尝到了涌到喉口的血腥。
……
梦的第一段,是在书房。
似乎没有回忆多久,沉默的西里尔缓缓回神,这时才发现,情景变了。
此刻,他坐在大厅,身边的炉火烧得正旺。
“舅舅。”
高大的骑士站在他身前,低着头,神色晦暗不清。
如阳光般灿烂的金发,被火焰的余光映照着,竟莫名地显得不那么灿烂了。
“我跟随兵团去了前线,在那里,机缘巧合下加入了王的军队,跟随那位陛下对战了敌军。”
“我……不,实在是难以启齿!我怎么会出现这样不合情理的念头,舅舅,请你当做没有听过这番话。”
骑士似乎为自己竟然会生出如此错误的想法感到羞愧,他不愿违背誓言,更不愿伤害自己的亲人。
然而,通过梦境回到了“这里”的西里尔,却是缓慢地露出了一点轻笑。
“高文,做我的骑士会埋没你的光芒。在想什么,你可是太阳骑士啊。”
“去吧。”
和当时一样,他轻松地说道:“去到你应当效忠的君主身边。”
作者有话要说:梦是过去五年发生的事情,可以理解为(西里尔公爵是怎么把自己逼得过劳死的)重大事件回顾
啊今天字数没萎挣扎着写完了,可能明天就萎了,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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