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拖着重伤的身体,背着女孩向前走。每一步,都在纯白的雪原上,踏出一个鲜红的血脚印。
他们最终找了一处废弃的佛堂,在屋檐下的角落里蜷缩起来。
飘扬的雪落下来,少年颤抖着将身上脏兮兮的衣服脱下来,撑在女孩身上,替她挡住风雪。
但收效甚微。
女孩脸侧染着血的头发在风雪中狂舞,眉间也落了一层淡淡的白霜。
她睫羽轻轻颤了颤,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平安哥哥……”
“阿软,你没事吧?”少年声音一哽,“你傻不傻?我……我根本不需要你保护。”
“平安哥哥。”女孩视线落在不远处。
干枯的草堆旁,躺着一只猫。它浑身已经冻僵了,看起来硬邦邦的。
“平安哥哥,今年冬天,我们也会变成那样吗?”
“……不会的。”
说来也巧,废弃的佛堂另一边,便是一处大户人家的院落。
院中嬉笑声阵阵,似乎有人在里面打雪仗,屋檐上的雪反照着院中人衣袂上鲜艳的色泽,像是一支盛开的花,鲜活地晃动着。
少年抱紧了怀里的小身体。
“我会更努力,给阿软也买漂亮的冬衣。”
阿软笑了笑:“只有掌上明珠才会有漂亮的衣服穿,阿软只是地上的一株野花,一粒泥巴。”
“阿软不是泥巴。”少年用力抱着她。
“阿软是我的明珠。”
阿软冷得唇色铁青,她似乎很困倦了,闻言,却努力挣扎着逃出梦魇,仰起脸来冲他笑。
“好。”
……
那年冬天,他们没有死。
少年是几年前一夜之间出现在这里的。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那个时候,他还不是如今这副瘦骨嶙峋的模样,虽然五官并未长开,却也看得出日后丰神俊朗的风骨。
出现在这里的时候,他身上便带着一枚平安扣。
许多乞儿起初都以为他是哪个大户人家里走丢了的孩子,毕竟那平安扣看上去价值不菲。
但是等了很久,没有他们想象中的大场面。
没有人来寻人,更没有人接他走。
他真的只是个寻常的乞儿。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少年率先将那枚平安扣拿去换钱了。
交出那枚平安扣的时候,他没有多少眷恋,直到触碰到钱财他才觉得踏实。
但那些钱,他注定是守不住的。
或许是那枚消失已久的平安扣,终于发挥了作用,又或许是那一夜太难熬,他们蜷缩在废旧的佛堂之下,被佛祖垂怜。
那年冬天,当真有好心人带走了他。
但是只有他。
那个人没有头发,慈眉善目,气场却很冷肃,自称是即云寺住持,法号观空。
那个人还说他根骨上佳,往后可以入即云寺修行。
但阿软没有灵根,不能跟着走。
少年很犹豫,阿软却大大方方摆摆手,让他走。
“平安哥哥,你如今要做仙人了,可千万别忘了你对阿软的承诺。”
阿软笑眯眯指了指身后恢弘的大宅子,“阿软不只要漂亮衣服,还要这样的大房子。”
他终究被说服了。
如果他今日不走,阿软要的这些,他凭什么去给?
饶是再不舍,少年还是转身离开了。
观空住持答应他,会时常照顾阿软。
他看见阿软笑着送他走,在他离开之后,又转回身偷偷抹眼泪。
现下的分别只是暂时的。
他发誓要早些回到阿软身边。
给她买漂亮的衣服,漂亮的房子,让她一辈子做他的明珠。
少年跟着观空住持来到即云寺,这里太大了,简直像是仙境,是他从未见过的地方。
他发了狠地修炼,尽管拜入山门之时已十二岁有余,远远超过了开始修炼绝佳的时机,他却像是一条疯狗,将所有能够看见的,听说的,一切的一切,全都吸纳全都学会。
他的境界进展之快,就连观空住持都讶然。
没过多久,他便从即云寺再寻常不过的外门弟子,一跃而成内门首席。
那年予禧宝殿之上,身后是师兄师弟艳羡的目光,身前是观空住持落下的眼神。
他感受得到,观空住持对他是满意的。
许久前,他也曾这样,被所有人注视着。
只是那时的眼神厌恶,眼下却只剩下敬重。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
观空住持单手持着禅杖,另一只手捻着佛珠,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欣慰。
“从今往后,你法号便唤作‘一尘’。”
那个饥肠辘辘的疯狗,在时间的光影中变幻,成了平静温和的一尘禅师。
一尘禅师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整个云桑的所有衣裙首饰花钿,凡是那些千金小姐拥有的,全都买了下来。
这么多东西,寻常房子是堆不下的。
一尘禅师将当年那座佛堂和旁边的宅子全都盘下来,为阿软盖了一座新房子。
这房子几乎占了四分之一的云桑,另外四分之一是即云寺,一个人的府邸能够与五大仙门之一媲美,可见华贵奢侈。
阿软一跃而成了整个云桑最受宠爱的贵女。
再也没有人能够欺侮他们了。
一尘禅师路过当年那条小巷,目光只停顿片刻,便毫无情绪地收回。
有些浓烈的情绪,恨也好,杀意也好,似乎都会在双方云泥之别后,莫名在某一个瞬间烟消云散。
眼下无论是那些乞儿,还是这条肮脏的巷弄,他只需动一动手指,便能湮灭。
但已经没有意义了。
后来一尘禅师天赋日渐展露,少年时瘦弱的身体也张开,被蜡黄肤色掩盖的出色眉眼也逐渐显露出来。
他名声越发响亮,渐渐地,竟能够和从前连听都没听过,只能仰望着的天之骄子们,平起平坐。
说不得意是假的,但这种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
直到以即云寺住持弟子身份,进入浮岚接受传道讲学,见到乾元裴氏那位少主之后,一尘禅师才恍然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尽管他们出现在一起,在同一座府邸、同一间房,甚至相邻的两个桌案上聆听传道,他们之间,却仿佛还是隔着很遥远的距离。
一尘禅师蓦地明白了阿软当年说过的话。
【只有掌上明珠才会有漂亮的衣服穿。】
【阿软只是地上的一株野花,一粒泥巴。】
他和那位裴氏少主,一个耀眼远在云端之上,另一个空有一身皮囊,内里却低贱如尘泥。
那一瞬间是震撼的。
他仿佛一下子从轻飘飘的云层里,被重新打落在地面上。
摔下来很疼,但不致命,他甚至庆幸,在他还未酿成大错之际,这种浮躁的情绪已被填平。
一尘禅师不恨裴烬,他甚至感谢他。
也羡慕他。
强横无匹的家世,惊才绝艳的天资,能为他两肋插刀的至交好友,引得浮岚中女弟子频频回眸的外貌……
那个人离他那么近,却又那么远,像是一个真正的天道宠儿,一切最美好的东西都被堆砌在他身上。
但合该是这样的。
他该更努力一些,努力地追赶上去。
能够开阔视野,能够和这样的人坐在一起,他已经很幸运了。
一尘禅师本想在离开乾元之后,他要先去寻阿软一趟,暂且不回即云寺修炼。
裴烬纵有千万般的幸福,但他没有阿软。
阿软是自己一个人的。
一尘禅师想好了,既然他眼下做了即云寺首席,他便好好修炼。
但并非为了日后继承住持之位,他只想广结善缘,再学一身能够护好阿软的本领。
日后阿软若是想在九州四处转转,他便陪着她一起去,她若是想在云桑的大房子里窝着,他也陪着。
无论在哪,无论做什么。
只要身边有阿软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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