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犬韬道:“那边人多,我们上御风台上去看,正可以瞧得清清楚楚的。”
傅瑜摇头,道:“我们在临湖阁有厢房,也可以远望马场,和御风台没什么区别。既然要看,当然是要靠近点去看看唱歌跳舞的美人。”
王犬韬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梁行知在一旁不言不语,神色淡淡的,仿佛刚才自动跟着傅瑜下楼来的人不是他一样。
东边马场上绿草如茵,有春风从明镜湖上卷过,带来丝丝凉意。马场的一旁有诸多小贩挑着担子在叫卖东西,隔得远一点的空地上还有几个杂耍艺人,傅瑜的目光从那边热闹的集市上掠过,投向了湖畔身着舞裙的那几列人身上。
湖畔早已围满了围观的百姓,傅瑜一行人向前挤了挤,才挤到前排,见到被众人围在中央的身着绿罗裙的舞姬们。这列舞姬身着绿罗裙,手臂上搭着长长的白色水袖,她们微微披散着的头发上簪着细碎而精致的红花,腰间缀有殷红的流苏,随着腿的抬起而缓缓浮动。
她们轻启朱唇,高歌:“红颜三春树,流年一掷梭……朝骑鸾凤到碧落,暮见桑田生白波……”却是唐人蓝采和的《踏歌》一诗。
她们敛肩、含颏、掩臂,手中的水袖和身上的绿罗裙微微旋转,发间和腰上的红花相映成趣。她们时而团团围住交臂而舞,时而分开敛肩膀掩臂。这舞姬们的功底无疑是非常好的,她们无时无刻脸上都挂着嫩芽般清脆娇嫩的笑容,她的一举一动都能让人感觉到春天的绿意盎然和青春少女的勃勃生机,可在傅瑜看来,还是有些太过端着了。
这里的舞姬显然是人最多的一处,傅瑜匆匆扫过一眼,便觉得这跳舞的人数怕是已经达到了百余人,一旁还有教坊的人在旁奏乐,乐声轻快中透着股大气磅礴之感。
王犬韬问他:“这是哪个教坊的?”
傅瑜道:“人是最多的,舞蹈又太端着了,这当然是云韶府的了。”
两人看向梁行知,却听得他道:“纤腰素手。”
三人又移到旁边的一个圈子里,这里跳着舞的人少了许多,但还是有七八十个人。
她们穿着浅绿色的纺纱裙,纺纱裙只到膝盖处,显得有些蓬松,露出来身着白裤的小腿和红鞋的脚,她们的脚极其灵动,不停地在地上换动着,跳跃着,显得格外的有活力。绿草地上的红鞋子无疑是非常吸引眼球的,至少傅瑜就多看了几眼,心中不禁暗暗为这些花季少女的灵动舞姿赞叹。不同于云韶府那过于端庄古朴的舞,这里的舞姬们手中各执有一截红色的杏花,她们拿着花枝在跳舞,隐隐间有清香传来。
少女们娇俏的容颜时而掩在杏花中,时而展露笑颜,却是人比花娇,她们齐声唱到:“正艳杏烧林,缃桃绣野,芳景如屏。倾城,尽寻胜去——”是宋人柳永的词。
傅瑜道:“舞蹈很有新意,手中还有红杏,那就是楚国公家的了。”康平大长公主下嫁楚国公陶家,她逝世之后这梨园自然归了如今的楚国公家。
王犬韬问他:“你怎么知道她们是楚国公家的梨园而不是宜春坊的呢?”
傅瑜道:“楚国公家只有陶七郎最是关注这些玩乐之事,他又最喜欢宋人柳永的词。”
王犬韬点头,他看向梁行知,果真见他轻轻吐出四个字:“步履轻盈。”
现下便只剩下宜春坊的舞没看了,三人到了那地方,只觉得周围的人比方才要多得多,而且人群中时而传出阵阵喝彩声,傅瑜心下微疑,待得三人挤到前排,他才知晓为什么这里的人更多了。
这里有三十六位姿容不凡的少女,她们穿着殷红色的薄纱舞裙,少女莹润如玉的双肩裸露在外,她们头上簪着大红的花,脸上画着春杏妆,两腮微红,额前微黄,唇上却是一点朱砂,这样艳丽的妆容本有些俗气,可她们此时正衣袂飘飘的在挥舞着手中的长袖,卷出朵朵花儿来,这便显得一点也不艳俗了。因为这三十六名少女自身已然成了一朵开得正艳的迎春花。她们的舞蹈比之方才的两支舞也更显得火热和放开些,这样火热的颜色和舞蹈,正配得上春天的遐想和少女的年华。
王犬韬只道:“这舞……比刚才的要艳丽些。”
傅瑜道:“这是宜春坊的舞,宜春坊主要接待五湖四海来的商人,这其中也包括了不少异族的商旅之人,所以舞蹈显得火辣些是正常的。若非宜春坊走的这妖媚绮丽的路子,它也难以从永安这众多教坊中脱颖而出,以至于可以和宫廷教坊相抗衡。”
这次两人看向梁行知,正要看他如何评价,却听得身旁一个个子矮小的瘦老头怒声怒气地道:“这舞简直就是伤风败俗,有辱斯文!伤风败俗!伤风败俗!”
御史
这老头长得有些瘦小,一张有些枯槁的脸却满脸严肃,他将一身青色的便服穿的一丝不苟,头上的发丝紧紧地束在发巾中,连一个头发丝儿也没落下来。他一连说了三个伤风败俗,却是被周围观舞的男子调笑了两句,便气呼呼地一挥衣袖转身走了。
傅瑜和王犬韬两人惊疑不定地看着对方,待得那老头走了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来,傅瑜转身往那老头走的方向看了两眼却什么也没看到方才缓了一口气,他问王犬韬:“他什么时候过来的?”
王犬韬愣愣道:“不、不知道。”
傅瑜道:“算了算了,他本来就是这样神出鬼没的,没人知道他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也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悄悄的消失了。”
梁行知突地道:“轶态横出,瑰姿谲起。”却是引用前人的话。
傅瑜道:“梁兄你刚才评价方才那两支有些含蓄的舞蹈不过平平,对这绮丽诡谲之舞却甘愿引用前人的赞赏之词……没想到你喜欢这款的。”
王犬韬抖抖怀中的糖炒栗子,一脸蒙的看着梁行知,他问:“什么?”
傅瑜心中暗道:梁行知表面上看着是一表正经的禁欲系,没想到居然喜欢奔放火辣的舞蹈,看来,他是个闷骚。
梁行知却是没回答,他问:“刚才那人,你们认得?”
傅瑜道:“自然认得,若是梁兄你以后在朝堂为官,切记一件事情。”
梁行知问:“什么?”
傅瑜道:“宁愿得罪圣上,也莫要得罪李御史。”
王犬韬在一旁不住地点头,他道:“是啊是啊!圣上有时候还是很好说话很和蔼的,可是这李御史就难说了,我听说他每天连上茅坑和晚上和老婆睡觉的时候也带着纸笔,就是为了随时随地记录下朝廷命官和公侯之家的不当之举。”
他叹了口气,幽幽道:“我们这代几乎是在他笔头子下长大的,我就没见着谁没有被他记过的,便连圣上,也被他当堂痛斥过。”
梁行知显然来了兴致,他挑眉问道:“哦?”
傅瑜道:“犬韬说的是三年前圣上在宫中接见大臣,却用了十八个宫女为他抬御撵的事。听闻次日早朝李御史足足痛骂了圣上一盏茶的时间,从为民着想的尧舜禹三位一直说到先帝朴素的生活作风,听说还明喻当今再这样下去便是骄奢淫耻的隋炀帝了。”
梁行知道:“后果?”
王犬韬道:“后果便是这家伙一点罪也没受,反而当日早朝圣上沉思许久,竟然下旨降罪于己身了。这可是件轰动朝野的大事,李御史的大名自此传遍九州,梁兄你怎么不知道?”
傅瑜道:“那时梁兄正在山上的道馆里呢。”
三人便说便朝着人群外边走去,这跑马场今日是个小集市,一时间前来观看踏青的人有些多,他们挤了很久才从人群中挤出去,刚出来,傅瑜还没来及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就听得身旁的王犬韬大呼小叫道:“吖!二郎快看,那不是你家的莺莺么?”
傅瑜一愣,他环顾四周,却没看见傅骁或者傅家府丁的身影,他问王犬韬:“在哪儿呢?”
王犬韬指着天上的雄鹰风筝道:“快看那风筝,我还记得那是去年你买的。”
天上有许多风筝,各式各样的,其中最大最威武的一只是个通体黑亮的双翼修长的雄鹰,傅瑜看看眼熟的风筝,视线顺着那方向朝御风台而去,果真见了一个模糊而又眼熟的人影,他道:“那是我阿爷和莺莺在御风台上放风筝呢。”
王犬韬道:“我还是觉得稀奇,怎么会有女孩儿不喜欢蝴蝶风筝,偏偏喜欢你那雄鹰风筝呢?”
傅瑜笑道:“这证明我家莺莺不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傅瑜又道:“他们既然在御风台上,那我们便不过去了,免得叫阿爷见了我心头添堵。”
王犬韬沉默着没说什么,梁行知却有些诧异的看了他一眼。梁行知道:“既然这样,不妨沿着明镜湖走一圈,全了这踏青之说。”
这日天色极好,万里无云,有从山间卷过的山风从明镜湖上迎面而来,裹着湖上花船的丝竹管弦之音入耳。湖的周圈种着些垂杨柳,随风摇曳着身姿。
王犬韬伸手打去飘荡在脸上的柳条,梁行知突地道:“这样的景色,若是不能画下来,实在可惜。”
傅瑜道:“这有何难。待得我们花些银子,找几个人抬几张桌椅来,摆在这明镜湖畔,又取了上好的文房四宝,只管让梁兄画个够。说到这里,我想起我昨日把梁兄的那幅画带回家了。”
梁行知道:“我知道。”
傅瑜道:“按理来说,这画该是赠予犬韬的,可我却拿了,你们两个也不恼?”
梁行知摇头,王犬韬道:“只要下次你府上的厨娘做了好吃的,别忘记我就行了。”
傅瑜笑笑,他道:“若是别的画便也罢了,可那幅画的意境实在巧妙,我见了心下有所触动,便将它拿回府给了我大哥。”
王犬韬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仍旧自顾地摆弄着垂杨柳,倒是梁行知闻言看向傅瑜,他眸光微动,脸上似有怔色。傅瑜没说什么,他转头看向透彻的湖水,只见靠近他们这边的几只红鲤簇拥着游了过来,在水草中钻来钻去的,甚是有趣,突地一阵浅浅的波纹传荡来,却是一方精致的画船划着水过来了,几只红鲤受了惊吓,纷纷摇摆着红尾游开了。
一道耳熟的声音从船上传出来:“傅二,王六!”
这边水浅,画船不好停靠,一身绯衣的郑四海却是直直地从船上一个箭步,跳上了岸,正巧落在梁行知的面前。他笑道:“可真是巧,叫我看见了你们两个!”
他看着二人,语气甚是熟稔,他道:“可是没画船游湖?那便上我的船吧。”
“郑大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傅瑜笑道,他指着一旁神色淡漠长身玉立的白衣书生,“这是到永安来赶考的梁行知,我们昨天认识的新朋友,可谓是一见如故。”
郑四海抬眸审视着看了几眼梁行知,笑道:“既是你们两个的友人,那便也一起来吧。”
湖面波光粼粼,清澈的可见湖底的游鱼怪石,有风席卷着花香而来,拂起画船上的轻纱。傅瑜眼尖,一眼就看见了画船轻纱后面遮掩的几个窈窕身姿,他看着郑四海笑道:“看来还是郑大哥会享受,这般便是携美同游了?”
捉贼
郑四海摇头正色道:“是七郎九郎和府里的以及姑妈的几位妹妹们,她们年纪还小,喜好游玩,阿爷和二叔便让我带着他们出来玩。”
傅瑜道:“原来七郎九郎也来了么?那我可得见见他们,上次马球比赛结束的太匆忙,我还没来得及施展身手就输了,下次定要赢了太学的那帮学生,免得叫他们看扁了我们。”
郑四海笑道:“原来你们还一起去打了马球?”
王犬韬笑道:“那是去岁的事情了,我们本来只差一个球就能赢了那帮嚣张的太学生了,可惜打到一半的时候我们这边有人从马背上被撞了下来,球赛就被后赶来的斐祭酒打散了。”
傅瑜也道:“也就输了去岁的那一场,倒叫太学生们神气嚣张了一整个年节,便是这两天春闱临近,我也听到有人在打赌这次的一甲究竟是哪家多。”
一旁静默不语的梁行知突然道:“永安的国子监背靠皇城,自然得天独厚,可金陵的国子监厚积薄发,扬州人才辈出,洛阳乃是六朝古都,这三者都不可小觑。”
郑四海赞赏道:“正是这般,只不知这次的一甲究竟是出自哪家更多了,也不知是北方的永安和洛阳,还是南方的金陵和扬州。”
傅瑜满不在意地道:“无论是出自哪一城的国子监,不都与我无关么,有什么可纠结的。”
一旁的郑四海和王犬韬都哈哈大笑起来,傅瑜看看一旁的梁行知,又道:“我看梁兄胸有成竹,说不得这次的状元郎不会出自哪一城的国子监,而是要出自道观了!”
梁行知但笑不语。
有风卷起傅瑜两鬓的碎发,他斜眼一瞥,就见精致漂亮的画船上突然冒出两个脑袋来,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生得细皮嫩肉的,其中一个脸上长了斑的大声道:“大哥!你还上不上船来?”
另一个年纪略小些的冒出头来,看着傅瑜,脸上显得有些激动,两人走到船头,齐声大叫道:“傅二!”
傅瑜也对着二人叫道:“七郎九郎,何不一起上岸来玩耍?”
两人正要说什么,傅瑜却看见右侧的人群突然被挤开一条小道,有人高声叫嚷着:“让让,快让让!”
一个灰色的小小人影从傅瑜身前掠了过去,这身影的主人快似闪电,身手敏捷,一股熟悉的幽香从空气中传到傅瑜的鼻内,让他猛然惊醒,他回身,却见一个荷包样的东西被那灰色人影抛起,竟然直直地落入了静立在一旁的梁行知的怀中,紧接着,不过瞬息间那灰色人影便蹿出几步远。
一股怒气从心底蹿起,不待其他人反应过来,傅瑜拔腿就追。
这日在湖畔观舞踏青的人实在太多,傅瑜着急地将挡在身前的人一一扒开,甚至来不及一一道歉,只顾着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那灰衣身影了。方才不过瞬息间,王犬韬等人只怕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傅瑜却将那灰色影子看个一清二楚,那身着灰衣的贼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孩子,他脸上黑黑的,头发似鸟窝般杂乱枯槁,身上穿的破破烂烂的,像个乞儿般。
这灰衣小孩儿方才似兔子一般地从人群中跳出来,扔了一个荷包到梁行知的怀中就又化作地鼠一般混在人群中,实在是身手敏捷的很,若不是傅瑜自小弓马娴熟,练得一副“火眼金睛”,他只怕早就跟丢了。
刚跑出去三步远,他便听见身后有人高叫着:“小偷!”
那声音温润似玉石击地,却带了些焦急之感,在傅瑜听来有些耳熟,但一时半刻的,他也没想起这声音的主人究竟是谁。
耳边人声鼎沸,天上的阳光明媚如许,身上的锦衣让傅瑜有些张不开腿,灰衣小毛贼身手却极为敏捷,转眼间便从湖畔的人群中溜了出去,傅瑜紧跟着他,待他从人群中跑出来紧跟着那人影跑过了三条小巷,最后到了一个死胡同的时候,他才发现这里边空无一人。
刚刚的速跑让傅瑜的身上产生了些燥意,没有山风的滋润,阳光渐渐变得刺眼起来,他方才还觉得异常聒噪的人声此时也仿佛远在天边。这胡同的墙很低矮,露出里面养着的几只闲庭信步的鸡鸭和古井,周遭散发着一种沉闷的气息。
死胡同里头也堆了些杂物,都是些老旧的木质家具,傅瑜走过去看了两眼,却见并没有人的身影,他回身望着低矮的石墙,恨恨地跺了一下脚,闷声道:“该死的!跟丢了!这里的墙这么低,想来这小贼早就翻墙跑了。这小偷,要下次被我碰上,非得抓着你去见官不可!”
说罢这句话,傅瑜转身便走了。他走到胡同口,愣了下,随后又悄悄的收起脚步声,踮起脚尖蹲着偷偷的溜了回来,躲在了一个巨大的泔水桶后边。
泔水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傅瑜嫌气味难闻,又用袖子捂住了口鼻。这样过了一会儿,胡同里边一点儿声响和半个人的影子也没有,直至傅瑜快要憋不住气的时候,一个细碎的声音从胡同里头响起,傅瑜连忙藏好自己,只一双眼睛紧紧地注视着那边。
一个眼熟的灰衣人影从老旧腐朽的柜子中爬出来,柜门被他摇晃的咿呀作响,傅瑜一个箭步站起,三两步便冲上前去,下一秒右手就握住了这小孩儿的右胳膊。
小孩儿身上的衣服很破旧,还脏兮兮滑腻腻的,然而这都抵不上小孩儿皮包骨头的胳膊带给傅瑜的震撼大。
“你放开我!”这孩子挣脱着想要从傅瑜的手中脱离开去,他看着瘦小,力气却一点也不小。
傅瑜大声呵斥道:“你偷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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