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下,傅瑜又问他:“你怎么这么瘦?”
小孩儿愣了一下,随后他突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傅瑜的身前,用一双脏兮兮又瘦小的手紧紧拽住傅瑜的衣摆,大声叫道:“郎君我不是故意的!郎君郎君,你是个好人,你且放过我吧!我实在是不偷就活不下去了啊!”
这孩子跪在地上小小的一团,透着这脏兮兮的灰布条傅瑜甚至看见了他的肋骨,他嗓音嘶哑的哭喊着,声音里透出一股凄切之意。
傅瑜心下不忍,他刚想放过这小孩子,却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他伸手将这小孩扶起,他死死地拽住傅瑜的衣摆不肯起来,傅瑜便拽住他的后衣领,一把将他提了起来。
这孩子生的瘦削,脸上也被抹了一层污垢,头发乱糟糟的,一双大大的黑色眼睛却是极其的有神,此刻正面露怒色的看着傅瑜。傅瑜道:“你倒提醒了我,偷盗不是一个好事业,你还小,哪里能做的一辈子呢?”
傅瑜道:“我把你送到朝廷的慈孤庄里头去,你还可以在那里吃些东西,学些手艺,以后也能养活自己,而不必做个小偷,整天人人喊打。”
傅瑜又道:“而且我本来是不管这种事情的,可谁叫你今天不长眼睛,竟然敢把赃物扔到我朋友怀中,你既然敢诬陷我朋友,那便是打我傅小公爷的脸,我怎么能忍?”
那小贼耷拉着脑袋,被吊在半空扭动了两下身子却未能从傅瑜手中挣脱开来,便也歇了,只口中仍不住地念叨着:“求郎君放过我吧!”
碰头
傅瑜道:“放了你,我朋友要是被别人误认为是你的线人可怎么办?”
小孩儿把头一抬,大声嚷嚷道:“不会的。”
傅瑜道:“你说不会就不会?”他心中知晓梁行知被他人误会之后也自有法子脱身,可此时叫他放了这小贼他心中也不愿。
小孩儿道:“我看那书生和你们几个富家郎君站在一起说话,便知道他肯定是不会被官府捉去的了。”
傅瑜停下来,将这小孩儿放在地上,只一只手紧紧地压着他的肩膀,问他:“那你怎么就把荷包扔那书生怀里,而不是扔到我怀里呢?”
小孩儿抬起眼,口中小声问他:“我告诉了你,你就会放我走吗?”
傅瑜但笑不语,小孩儿便道:“你们身上穿的绫罗绸缎和腰间价值不菲的玉坠便说明你们不是普通的世家子弟,我若招惹了你们这样的人,怕是逃不了一顿好打,但那旁边的白衣书生虽和你们站在一起,但是还是可以看出你们不是一路的人,我扔给他,他既不能把我怎样,也因为有你们这些人的庇护,他也不会被官府怎么样,这——”
傅瑜笑道:“这就是你所认为的最好的结果,可是没想到,我居然跑过来追你了是不是?”
那小孩儿哽着一口气也不说话,只一双大大的黑眼睛定定地看着傅瑜,傅瑜拉着他的胳膊就要往外走去。
小孩儿挣脱着,他口中大声道:“你答应了我的,我说了就放我走!”
傅瑜道:“我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那都是你自己脑补的。”
小孩儿的喉咙中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声音,傅瑜被惊了一下,手上的劲一松,那小孩儿得了空,却是猛然一把推开了傅瑜,拔腿就向胡同深处跑去。
傅瑜被这突然来的一推震了一下,待得他站定前去追那小孩儿,却见他正蹲在一人多高的土墙上,似乎正要往里面跳,傅瑜方才被这小孩儿一闹,此时气急,也顾不得手上的劲,伸出手去一把拽下他,提着他的衣领便向外走去。
这小孩儿此时倒是平静了许多,也不奋力挣脱了,傅瑜觉得奇怪,他回身看了一眼小孩儿,又看了一眼方才他翻的那矮小土墙,只觉得那荒凉的黄土地上隐隐有什么东西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傅瑜觉得奇怪,又向那土墙走了两步,小孩儿着急地拽住傅瑜的胳膊,又挣脱起来,傅瑜用力将他按住,大声呵斥道:“你这小滑头!不仅偷东西还骗人,我倒要把你交给官府,让你吃吃苦头!”
他再次望向院内那闪烁着光芒的地方,却见那里正停了一只昂首挺胸的红绿大公鸡,傅瑜不再看那院落里面,反而看向小孩子,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并不回答。
傅瑜生来力大,一路上提着这瘦削的小孩儿也不觉得累,他又问了几句,这小孩儿一句话也不说,傅瑜也就歇了这心,待得他提着小孩的后衣领走到湖畔的时候,却见那边正围了一群人。
傅瑜扒开人群,疑惑地上前,就听见一个温润的声音问道:“你不是方才那小贼的同伙?”
梁行知冷声道:“不是。”
王犬韬道:“梁兄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怎么会认识刚才的什么小贼呢?”
郑四海道:“傅二刚刚已经追出去了,等他回来我们就知道了。”
听得这话,傅瑜心里哪还有不清楚的,他连忙扒开挡在身前的围观群众,手中拽着的衣领松开,一把就将这灰衣小毛贼扔在了人群中间,他道:“是这小孩儿吧?”
他抬头看向方才质问梁行知的人,不由得愣了一下,这人身形高挑瘦削,一身月牙白的轻衫,头上戴着一顶墨玉色的玉冠,俊眉星目,丰神俊朗,浑身气质如华,端的是一派世家子翩翩君子的气派风华。
这人不是什么陌生人,正是永安的世家子们从小耳闻的另一个“别人家的孩子”——虞非晏。宁国公虞家父子双探花的美誉是傅瑜自小便听闻的,虞老郎君更是圣上亲封的太傅,在朝中文臣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位置,而虞非晏——虞家这么一个唯一的第五代也是从小就才名煊赫。
昔年傅瑜才名满京华的时候还曾和虞非晏一起被士子们称为“永安双璧”,可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如今的他们一个是世家子弟年青一代的领头羊,另一个却是盛名远播的小霸王,自然不可再相提并论。而且傅瑜虽然自小就听闻这位虞家郎君的名头,甚至与他同在国子监读书,却实在是对他不太熟悉。
傅瑜指着地上捂着脸装作鸵鸟的小孩儿道:“是这孩子偷了东西还诬陷梁兄,我已将他捉来了。这孩子狡猾的紧,可不要叫他逃了。”
虞非晏脸上露出一丝窘迫,他歉然地对着梁行知拱手道歉,梁行知也只是淡淡地点头,遂不再言语。
王犬韬小声嘀咕道:“虞家郎啊,我可还记得你去岁马球比赛时从马上摔下来的英姿呢!”
傅瑜此时也想起来了,去岁他们本来可以赢得那场马球比赛的,只是他们的队友突然有人掉了链子叫他们败了,而那个队友,便是虞非晏。这样一想,虞非晏虽然才高八斗,但他的骑射功夫却是真不如傅瑜,傅瑜此时本该大声嗤笑的,可这时他却笑不出来了,因为隔着层层叠叠的人群,他看见了一张让他骤然安静下来的美丽容颜。她臻首娥眉,灿若朗星的双眸从人群中漫不经心的扫过来的时候直叫傅瑜的呼吸都忍不住屏息了,她乌黑的灵蛇髻上有着细碎的红花,金色步摇的流苏在小巧白皙的耳旁一颤一颤的,是斐凝。
“虞郎君,那小贼可是抓到了?”有人对着虞非晏说,这是一个气质温婉大方的女子,她身上穿着翠绿色的坎肩,一张脸面若银盘,她正站在斐凝的侧前方,看衣着打扮像是她的婢女一流。
虞非晏点头,指着地上的小孩儿对着斐凝道:“斐娘子,这小孩儿便是方才偷了你荷包的小贼了。”说着,他将方才从梁行知怀中拿过来的荷包双手递给了那婢女。
斐凝点头,她一双晶莹剔透的眸子带着一股漫不经心和冷清的意味扫过傅瑜,看向了那瑟缩在自己臂弯里头不出声的小孩儿,她欲蹲下身,方才那开口说话的婢女连忙道:“娘子,这种事让白芷来就可以了。”
斐凝看看白芷,又看看浑身颤抖着的小孩儿,轻声开口道:“无妨,且让我问问他。”
斐凝专注地看着那小孩儿,她声音轻柔而缓和,无端地就让傅瑜觉得心中不爽。他心中暗想:她刚才明明看见了我,怎么也不和我打声招呼?她宁愿和虞非晏打招呼,也不愿和我这真正捉到了贼的人说话。
傅瑜看着斐凝态度极其温和的对待着那小孩儿,比之昨夜里在马车里面对他时更加的温柔,心下便更是不爽,他这般想着,喉中便发出一声轻哼,作势轻咳了一声。
捕快
傅瑜这么一咳嗽,斐凝抬起头来轻轻看了他一眼,随后对着身后的白芷道伸出了手,白芷将那蓝底百花的小巧荷包交给她。
斐凝将荷包拉开,伸手进去探了两下,脸色微变,她俯下身去,对着那小孩儿道:“我这荷包里头的银子铜板你若要便拿去吧,只一样东西,你能还给我吗?”
虞非晏皱了皱眉,傅瑜问她:“什么东西?”
斐凝轻叹一声,声音中透着股缥缈和悲感之意,她说:“若是普通饰物倒也不必如此心急,只不过那羊脂玉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白芷和另一个尖脸的青衣婢女小心翼翼地扶起斐凝,虞非晏皱着眉头看着她,似乎是极为担心,他向前走了两步,站到斐凝的左前侧,他虚伸出手,似乎是要去拍斐凝的肩膀,斐凝一扭头,白芷即上前,便把虞非晏的动作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虞非晏脸色一白,却是黯然地退了下去。
傅瑜轻笑一声,他向前走了两步,微微蹲身,拽着这小孩儿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露出一张瘦小而脏兮兮的脸蛋,傅瑜看着他道:“我本以为你这小贼只是偷了别人的钱财来污蔑我的好友,没想到你还不长眼睛,偷了这般貌美的小娘子的玉。”
傅瑜的视线投向斐凝,却见她身侧站着的两个婢女警觉地上前,挡住了他看向她的视线。
小孩儿冷笑一声,他抬头,用着不同于孩子般的沙哑低沉的声音道:“说我不长眼睛,那你可就说错了,我还偏偏就长了一双好眼睛,不然为何没有偷那两个婢女的荷包,而是专偷走在她们两个中间的这貌美娘子的荷包?”
这孩子叹了口气,他看了虞非晏一眼,幽幽地道:“只不过我运气不好,今天恰好碰见了一个痴情种子,这个人不看街边杂耍也不看乐坊踏歌的貌美舞姬,却盯着人家未出阁的小娘子看。我看他穿着读书人的衣服,长的也不差,没想到内里竟然是个混账东西!”
虞非晏满脸窘迫,他偷偷地用眼睛去看斐凝,斐凝却是面色平静毫无波澜,她身侧的两个婢女倒是满脸怒容地瞪视着虞非晏,两人微微站在斐凝的身前,摆出一种防备的模样来。白芷大声呵斥道:“小贼勿要胡说坏了我家娘子的清誉!也坏了虞家郎君的清誉!更何况你既然是个偷儿,这话自然也不能信!”
傅瑜道:“你把那羊脂玉还给斐家小娘子吧。”
谁料这小孩儿冷哼一声,扭过头去,小声道:“什么破羊脂玉,早就扔了!”
听得这话,斐凝面色一白,虞非晏面上隐有怒色,傅瑜却是上前一步揪起小孩儿的衣领,问他:“你扔哪里了?”
小孩儿道:“方才你追我跑了三条小巷,我哪里知道扔到哪里了。”
傅瑜被这小孩儿气得一噎,他冷笑一声,扔下这小孩儿,看着他冷然道:“我在这永安城内横行无忌十多年,还从没见过敢这么跟我说话的人,你不过是一个小偷,竟然还敢这般与我抬杠,你——”
“快散开,快散开!”一道洪亮的声音淹没了傅瑜未尽的话语,众人只见方才还拥挤着看戏的百姓被驱散开来,走来一队二十多人的捕快,这些捕快身着蓝布红巾的官服,头戴黑色的捕快帽,腰间还配有大刀。这二十多人的永安捕快一路走来,各个挺胸抬头目不斜视,只让人觉得他们身上有一股一股凛然正气。
走在前头的捕快头子是个留有络腮胡子的中年大汉,他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的显得格外的粗狂威猛,这人傅瑜也认得,正是京兆尹的捕头邢捕头。
邢捕头一见着傅瑜便叫道:“傅小公爷,怎么是你?章郎君呢?”
傅瑜冷笑一声,顿时不乐意地道:“怎么了怎么了,这章霸王如何与我又有何干?邢捕头,你还是快去同仁堂千芝堂里头开两副药剂补补眼睛吧!”
这时,地上灰色的小孩儿突然一个鲤鱼打滚便站起来,他两脚一蹬地,却是拔腿就跑,傅瑜长腿一伸,双臂一捞,就又把他按倒在地。
邢捕头看着小孩儿,诧异地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傅瑜按着仍旧动个不停的小孩儿肩膀,抽空道:“这小孩子是个偷儿,不仅偷东西还诬陷读书人,更把偷来的东西给扔了。”
邢捕头对着后边看了眼,便有两个捕快从傅瑜手中接过这孩子,将他按住了,傅瑜站起身来,看着邢捕头伸手扳直了这孩子的脸,脸上露出一抹惊讶之色,他道:“这孩子眼瞅着脸生啊。”
邢捕头问这孩子:“你是新来的?”
这孩子扭过头,一双黑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傅瑜,让他觉得后背都冒出了一身冷汗。
邢捕头点头道:“果然是个新来的,什么规矩都不懂。先把这小鬼带回衙门里头,先审审,然后问问几个线人,看是谁家的新人呐,这么不懂事,居然敢在这边搞事情。”
他又转身,对着身后的几个手下道:“你们几个,去御风台那边看看,章郎君是不是在那边。你们几个,去东边的马场找找。”
傅瑜问他:“这章金宝,又干了什么缺德事?”
邢捕头头疼地道:“还是离不开一个色字。”
邢捕头又指着还歪在地下的小孩儿,道:“把这小鬼头,一起押着。”两个捕快伸手去捉小孩儿的胳膊,却被奋力躲了过去,他被捕快拉着,口中大声叫嚷道:“你们不能抓我,你们不能抓我!”
邢捕头冷笑道:“怎么不能抓你了?”
小孩儿道:“我师兄是大理寺的朱然!你们——”却是被两个捕快按住了嘴,傅瑜看着这瘦弱的小孩儿,心下微顿。
这时,只听一声“噗通”声,似有重物落水的声音,有人在岸边高声道:“有人落水了!”
傅瑜闻声望去,只见靠近御风台那边的明镜湖上立着一座石拱桥,石拱桥上站满了人,石拱桥下的水本来该平如镜,明如空气的,此时却被激起阵阵浪花,显出水中的一个身影来。
傅瑜的眼睛好,看得出来水中那人身姿窈窕,衣裙繁复,一头长发飘散在水上,却是一头褐色的弯发。
石拱桥上尚还站着一个锦衣华服的郎君,那人的面孔也有些眼熟,正是章金宝。
邢捕头急得一拍手,道:“坏了,出事了!先过去救人!”
话音刚落,他带着还剩下的十几个捕快快步向前奔去。
傅瑜看着邢捕头,没有说话,王犬韬突地道:“章金宝这人的糗事每半个月便要来上一次,也是见怪不怪了。”
那小孩儿早就被捕快带走了,此时傅瑜才发觉方才还站在这里的斐凝已经走了,便连虞非晏也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酸劲,傅瑜道:“我们也过去看看。”
一旁早已上岸来的七郎九郎也忙道:“我们也去看看。”
霸王
尽管傅瑜很不想承认,在永安城他是和章金宝这样好色的纨绔子弟并称的,可事实就是永安三霸王,傅瑜占了一席,章金宝也占了一席。
傅瑜被称为霸王是他昔年装作纨绔子弟吃霸王餐而得来的,虽然最后店家都被傅瑾双倍赔偿了,可这霸王之名经过坊间有心人的宣传却是再也摆脱不掉了。
但这章金宝好色霸王的名称却是他自己实打实的闯出来的,他这人不好吃喝,不好古董字画稀奇珍藏,就好一个美色,而且他男女不忌,本族人异族人也不忌,真可谓是一个“美色收藏家”。
他敢这般在永安城横行无忌,就是因了他嫡亲的姐姐是宫中得宠十年不消的章贵妃,而他父亲也是当朝左仆射,算得上实权在握的大臣。
正如王犬韬所说,章金宝当街强抢美女每隔半个月就要来上一次,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被各色人等搅黄了的,这些人便要数邢捕头、李御史乃至傅瑜一流,即便有时候他将美女抢回了府,也还有他父亲那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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