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凝坐在窗前矮塌上,傅瑜极有眼色的上前给她倒了杯茶。
她端茶轻抿,抬眸看傅瑜。目光柔柔的,又轻又软,蓦地让傅瑜想起天边的云。只她的目光不似傅骁和傅太后那般威严肃穆,却也叫傅瑜心下竖起来。
傅瑜刚要粘上矮塌的屁股又挪了回来,揉搓着双手,笑:“阿凝。”他刻意放缓了声音,声音软绵温和许多,双眸无辜的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眸中似水镜般清澈。
才看了一会儿,斐凝就受不住地移开脸,漫不经心似地问他:“那套青玉簪有什么问题吗?”
“啊?什么青玉簪?我不是送你一套白脂玉簪吗?”傅瑜打着哑谜。
斐凝双眼微眯,柳眉弯弯,白皙的两颊隐隐透出几分笑意,她就这么似笑非笑的看着傅瑜,就让他招架不住。
傅瑜纵然心下再是酸涩,也只想一口气全招了:“那个……阿凝,你觉得虞非晏如何?”
斐凝眸中闪过了然,只看着傅瑜,眉眼带笑:“什么如何?”
“就是……就是那个,阿凝!”傅瑜高声喊她的名,“婚前你可都说了,你对虞非晏那小子没半点旖旎心思,咱们这都成亲了,你还留着他送的玉簪呢!”他说的又快又急,饶是后头有猛鬼追逐。
傅瑜说完了就一脸雷劈了的模样,飞快的扫了一眼斐凝,后又似觉得尴尬,侧着身子站,只眼角余光头偷偷去瞥斐凝的神情。
若是王犬韬和陶允之在此,见了傅瑜这般罕见的表情,指不定又要如何调侃笑他。
斐凝哑然失笑:“我不是都跟你说了,青玉簪头面是陶家九娘送过来的,你乱吃什么飞醋呢?”
“一定是虞非晏这家伙借着和陶家表兄妹的关系,让陶九娘做这个人情的!你看看这簪子,这上面的磨纹、字号,还有这个花型……”傅瑜气急,也不管那小匣子还上着锁,手一用劲,竟然就把锁掰开了,哐当一声随手卸了扔地下,又一口气打开匣子,取了一支青玉簪拿出来指指点点。
斐凝向来古井无波的脸上罕见的露出一丝惊愕。
傅瑜继续说:“阿凝,你看看!”
斐凝静默半晌,小声说了句:“你弄坏了我的匣子。”
话音刚落,傅瑜才反应过来的看了看小几上被他胡乱掰开的锁,心底一慌,蓦地垂了头,眼底闪过一丝懊恼。
他习惯性地想要上前赔罪,又觉得这般随意示弱了,好像自己越发没了面子,只紧紧攥着青玉簪,心下苦涩。
斐凝见了他这般委委屈屈的模样,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笑了。
傅瑜见她笑,只道:“虞非晏的青玉簪,你可还喜欢?”
斐凝侧头,只伸手抚了抚自己发髻上的白玉簪:“只戴了那么一次,就被你看见了,后头戴的,不还是你的白玉簪?不过一套首饰罢了,锁着不用就是了。”声音清脆,如玉石相击,泠然透出股笑意。
“若你还觉不畅快,交予你处置便是了。”
傅瑜便觉心下畅快许多,方才生出的诸多醋意全然无踪,只想起自己闯了祸,更是懊恼连连,便急着追问斐凝,闯祸弄坏了匣子,只怕夫人要恼。斐凝还未出声,傅瑜就兀自道:“我不分青红皂白闯了祸,自该要罚的。”又让人忙去备了些东西,还让人请来了傅莺莺,说是有好玩的东西给她看。
“我想着,我那些稀奇古玩,或是奇花异草,你想要便直接去取就是了,只那些俗物,你这些日子见的多了,我又有许多,拿来赔罪总不显得心诚。正好我前两天得了些新出来的大纸,拿来做个实验给你们看看瞧个心意,是再好不过了。”
傅瑜一边说,一边挽了斐凝的手朝书房走。及至书房,傅瑜叫人取的火盆也到了,吩咐人起了明火,自己又拿了新来的纸折成方形。
这纸张还是林拾的姐姐,也就是林娇娘差人送来的,也是为了打通永安的商业局面。林娇娘是个有能耐的商人,白来的勋贵公爵靠山,不要白不要。
傅莺莺欢快地进来,又敛容好奇地蹲在一旁扒拉着炭火。
傅瑜倒了一杯茶水在纸篓里头。纸篓虽然浸湿了,盛了水,却没有变形,还硬挺着。他笑着赞赏道:“看来林家这次送来的纸质量不错,打湿了也没浸染开。”
傅瑜用手捏着纸篓,放在明火上烤。
傅莺莺忙叫唤:“小叔,为什么要把纸烧了?”
“莺莺啊,你看,这纸里盛了什么?”
“水。”
傅瑜便笑:“没错,纸里盛了水,所以这个时候把纸放在明火上烤,就不是烧纸,而是烧水了。等到把水都烧开,蒸发干净了,纸才会烧起来。”
傅莺莺忙问为什么,傅瑜只让她慢慢看着。于是众人就看着水越烧越热,冒出丝丝白汽,纸却仍旧一点烧毁的迹象也无。
等到实验做完,斐凝道了一句:“是一件稀奇的事情,只你怎么知道的?”傅莺莺也在一边搭话。
傅瑜心道,也不能给你们解释啥子叫燃点,不然问的问题更多,也不好说自己为什么知道,只笑着说:“以前玩乐的时候,我便经常和王犬韬还有允之他们在市井里头玩闹过,许是看江湖艺人,也或是看西域商旅做过类似的事。虽然不懂其中的道理,但照样学样,做来给你们看了乐乐,也没什么。”
傅莺莺玩闹过了,也吵嚷着自己做了一套来烤,傅瑜没拦着,还帮着她做。
斐凝在一旁沉思片刻,见他们叔侄二人玩的欢,半晌才道一句:“虽看着稀奇,但我想,肯定和口吐焰火的杂耍艺人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知这里头是为何。”
傅瑜对她肃然起敬。
这般又是玩闹了一阵子才罢休,及至翌日,二人又听得杏娘在一旁嘀咕,昨日傅莺莺在东苑玩火又玩水,回去之后被李茹罚作不许吃晚饭,今日也是禁足在房里绣花。
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眸中尽是无奈。
“阿瑜,大嫂是不是……”斐凝欲言又止。
傅瑜无奈扶额,提起此事心情颇为低落,只道:“她就是这么个性子,当年阿爷上折子说要立我为世子,她就很反对,只是阿爷和阿兄都坚持,后面就这般成了。我想许是看我不如阿兄,白捡了个国公的爵位,心里吃味。”
爵位之争,虽早有法律祖制说明是嫡长子继承制,但勋贵之家还是多有争端。
“遇见这种小事,让让便是了,谁让她是莺莺的母亲,可要是触及了你,你只管反击便是了,”傅瑜看着斐凝,目光柔和,向来吊儿郎当的话语也显得颇为郑重,“凡事出了问题,还有我担着。我不想你对谁委曲求全。”
斐凝就笑,佯装着轻拍傅瑜的肩膀:“我在你眼中,是那样不讲道理的人?”
傅瑜便笑嘻嘻的抓住她的手,又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日子过得很快,纵然大魏假期再多,婚假两个月,便也是顶天了,傅瑜不得不恢复了早起去衙门打卯的日常。白日里去衙门办公,下午不过申时就放衙,每天工作时间比早九晚五还轻松,回去之后还能和斐凝下下棋,看看书,弹琴焚香。
每日里琴棋书画,焚香沐浴,没有舞坊赏舞,乐坊听乐,马场打球,傅瑜觉得自己都快变得不像自己了。但这样的日子,因为有在乎的人陪着一起做,他倒觉得比以前还要来得有趣了些。
这段时日刑部也没什么大案,普通的案子有大理寺接管着,傅瑜只管天天翻看陈年旧宗,权当侦探小说看了,觉得怪异有趣的,回府之后还讲与斐凝听,两人竟是合作起来,破了两三桩陈年旧案。
一时之间,傅瑜声名居然诡异的变好了许多。更让傅瑜觉得哭笑不得是,上司为此更是欣赏他,给了他库房钥匙,又差人搬来厚厚的一挪卷宗。
傅瑜看着堆起来有人高的卷宗欲哭无泪。
眨眼已过立冬,天色渐冷,前两日更是下了第一场雪,白日时间更短。刑部衙门里头,开窗透风,不开窗屋内暗沉的很,傅瑜白日里点了烛火,就着烛火翻了一下午的陈年卷宗,听了放衙的声,端坐了会儿,伸手揉揉酸痛的肩,站起来跺了两下脚。
收拾好东西,傅瑜与同僚告别,刚披了大氅走出屋子就在走廊下见了金圆。
金圆一脸忐忑的靠近,低声道:“郎君,虞家郎君说要见您。”
“虞非晏?见我?”傅瑜蹙眉。
金圆点头。
傅瑜便笑:“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好端端的,他又来找我作甚?”自成婚那日见了虞非晏后,傅瑜就能查觉到这厮一直在躲着他。两国公府毕竟同为勋贵百余年,两府少主人诸多事情都能碰面,以前傅瑜从没注意过这件事,只后来他主意到这事后,虞非晏便一直躲着他。
傅瑜拔腿就走,金圆在身后跟着。
冰雪还未消融,天上有纷纷扬扬的雪籽落下,落在傅瑜的发上和玄色大氅上。金圆快步跟在他身后,伸手撑开伞罩在傅瑜头顶。
刚出刑部衙门,就见的一旁小道,一青衫白羽的人立在那儿,芝兰玉树,绰约君子,只发上和肩膀上落了一层积雪。也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身边也没跟着人伺候。
对这样以自虐来感动自己的人,傅瑜向来敬谢不敏。更何况,从南阳长公主那儿,傅瑜也得到了不少男女主的消息,得知范阳卢氏如今有意要和宁国公虞家联姻了。
虞非晏肩背挺直,面色仍有些苍白,薄唇轻抿,也无血色,看着傅瑜的目光幽幽的,似带了惆怅。
傅瑜被他看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若非他知道虞非晏觊觎的是自己的媳妇,都要暗想虞非晏该不会有什么断袖分桃之好了。只瞥了他一眼,扭头要走。
虞非晏三两步上前拦住去路,开口,白色雾气冒出,在有些昏暗的天色里尤为明显:“傅二郎君,借一步说话。”
“没有什么小人书和什么防火图,有也不借你。”傅瑜脱口而出。
虞非晏惊愕的停了脚步。
金圆在后面捂脸。
傅瑜轻咳一声,回身问他:“你说什么?”
“……是,是前些日子,郎君遣人送来府上的一套白玉簪首饰。”虞非晏说话轻声细语的,看着便温温和和。
傅瑜觉得稀奇,原书里头,让诸多世家娘子倾心,让人觉得几乎无所不能的男主角,在他面前怎么就总是文文弱弱的,看着便很好欺负。
“我夫人用的首饰,当然得是我送的。”傅瑜回头,似笑非笑的看他。他自己都没有注意过,自己如今笑起来的模样,与斐凝倒像了个八九层。
虞非晏叹气,向前一步想说什么,就被一阵喝问声阻挠。
几人循声而望,只见一褐衣人快跑了过来,邢捕头带着一干捕头在后头追赶,嘴里还叨叨着什么。
傅瑜见状,顺手拿了金圆还撑着的伞,拢了向前一掷,正巧打在从他们面前而过的褐衣人身上。雪地湿滑,傅瑜掷的又重又快,打在他背上。那人踉跄了一下,脚下一滑,身子跌坐在地,向前滑了很远,逼迫的一青庐马车急急停下。
追来的邢捕头几人急忙刹步,也免不了有几个伸手不行的,走了那贼人的老路,也跟着顺路滑了一段距离。
邢捕头稳住脚下,先给傅瑜和虞非晏行了礼,忙指挥着人将贼子拿下,才叹气似的说了一句:“雪大,早让府尹大人多叫人在街上撒盐了。”
“是该撒盐,这么滑,搁谁都得摔了,”金圆在后头嘀咕,“郎君,夫人说得对,就不该让您打马来衙门。您还是老老实实坐车吧。”
“嗯,夫人说的都对。”傅瑜浅笑。
虞非晏在一旁,神情恹恹,侧开了头。
被逼停的马车上下来两人,慢慢靠近傅瑜一行人,其中一个便低声唤:“虞郎君。”
几人又望过去,见着的就是一身红妆的卢庭萱。她本就生的明艳,此番来见虞非晏,更是特意装扮了一下,在纷扬大雪中,更是犹如雪中红梅,姝容艳丽。
傅瑜走上前,伸手轻轻拂去虞非晏肩上的积雪,笑得大方:“兄弟,桃花运来了,可得抓牢啊!”
说罢,也不管虞非晏是如何反应,转身就带着金圆离开。
对于手下败将,又没有利益纠葛的人,傅瑜心态一向放的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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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
冬日来, 每日降雪,淹了路。
雪地湿滑,傅瑜也不再打马去衙门, 改坐马车,只坐马车一来一回又多费了不少时间。于是傅瑜每天盼着休沐。
斐凝笑他:“闲的时候每日盼着上衙, 上衙了又每天盼着休沐。”
傅瑜回:“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屋内众人便掩唇轻笑, 许是待在一起的时间久了,众人都习惯了傅瑜经常性的口出惊人。
好在大魏官吏别的不多, 一年到头就是假期多, 一年下来零零总总的, 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是在放假。南阳长公主也是一年到头就爱玩闹,夏日吃冰能聚拢一批人过来玩,冬日赏雪,也能拉了一堆人过来吹冷风,她的宴会, 傅瑜一向是不缺席的。
休沐日, 傅瑜拉着斐凝就去公主府吹冷风看雪,傅莺莺年纪虽小, 也能穿得跟个团子似的, 跟在两人身后。
行至长公主府,傅瑜跳下马车, 身手矫健, 回身搀扶斐凝下车。金圆在身后撑伞, 咯吱窝又夹了一把伞。
斐凝鬓发微挽, 白玉暖脂的簪子斜斜插在发髻上,又披了一身月白色细羽的斗篷披风。她乌发白肤,素衣白雪,亭亭地站在雪地中,垂眸浅笑,靡颜腻理,宛如姑射神人。
傅瑜侧头看她,唇角含笑,眸中似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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