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有两军对阵闻鼓而动的传统,一鼓进,二鼓战,三鼓遂逐。头鼓盛,士气之盈也。这个道理时至今日尤被奉为良训。
网上有随机采访竞技格斗赛场外观众的视频,当被问到来看比赛的最初契机,有近四成的人回答“是被赛前发布会的嘴仗环节吸引”。更有博彩公司从业人员匿名解惑,“战前示威”的效果不仅仅体现在提高节目的收视率上,一位懂得为自己造势的选手,甚至可以通过夸张的言语和肢体动作吸引客户下注,从而影响数据分析专家开出对己方有利的赔率。
无论是从波尔莫来的乌沙法,还是在吉麻街浸淫多年的场裁,显然都对这一套“潜规则”熟稔于心。一个气势汹汹,不断用口音浓重的西语挑动所有看客的神经;一个故作为难,身体斜成杠杆,装模作样抵住蠢蠢欲动的庞大身躯,余光始终关注计时器上的倒计时,只等场助点头,立马撤手原地立正。
二十点五十九分。
一声哨响,全场俱寂。
克里坐在柏先生右手旁,见场裁吹完哨子便溜之大吉,紧张得有些无语伦次,
“这是作甚么,没有裁判、怎么他要去哪里?”
回答他的是内场扩声器里冰冷的双语电子播报音,
“thetitlefight!ntender—haphea,chapthegreat—jiangwan,
头衔挑战赛!挑战者—乌沙法,全胜王—江万。”
克里猛地扑向看台,眼睛死死盯住八角笼中对立的两人,屏幕上的红色荧光数字从“59”跳到“00”的一瞬间,他颤抖地回过头,声音湮没在人群沸腾燃烧的激情之中。
“youliaryoulieto!(你这个骗子。你骗了我!)”
“it’sapyoff!astandordie!(这是场生死争夺战!)”
他说完扭身就要往下冲,刚迈出一步,金云云早已站在贵宾区唯一的出口前,嶷然且礼貌地挡住去路。
克里屏住怒火,咬牙看向柏先生,“什么意思。”
后者目不转睛,轻描淡写回他一句话,“克里少爷是瞧不起我,还是不相信乌沙法?”
“你!”
熟悉的句式堵得他哑口无言。
柏先生微笑着侧过头,抬手拍了拍空椅座,“来,先坐。”橙黄色的灯光扫在他那双轻佻又随意的眼睛上,总是弯成平易近人的弧度,让人看不清瞳孔中暗藏的锋机。
“比赛才开始。说什么丧气话。”
“whatareyoulookgat?yourcunt?(你在看谁?你的婊子?)”
江万抬头瞟了他眼,牙齿紧咬纱布的一端,在中节和近节指骨交接的关节上飞快系了一个结,左手依葫芦画瓢,熟练地重复这个动作。
“我听不懂。”他从裤袋掏出保护器塞进嘴里正位,乌沙法大概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肥厚的两片嘴唇在红色的拳击手套上飞快一吻,伴随着第一声鼓点落定,挑衅般地顶了顶江万的额头,低下脑袋凑近对他说道,
“godlovesknockoutandiloveycunt(上帝爱ko。而我爱我的公婊子。)”
在泄洪般的喝彩声中,两人各据一角,摆出迎战姿态。
“咚。”
三鼓奏响的刹那,乌沙法似一阵来势汹汹的白色飓风,完全不受超重量级的身高和体重拖累,前步滑至台中,挥出了第一记势如破竹的直拳。
“嘭——”地一声巨响,观众席的张梢甚至错觉自己的心脏都能被这一击的力道隔空爆穿,他反射性地闭上双眼,等听到隔壁的嘶声惊叹才敢缓缓睁开。
乌沙法一击不中,刚猛的拳风几乎是贴着江万的右耳凄厉刮过,如陨石坠地,皮质的拳击手套砸在两扇铁丝网之间的海绵立柱上摩擦出令人毛骨悚然的音律。
“嘿,”他狞笑着收回手,歪头冲江万吐出舌尖,不等观众沉下心来,迅速调转方向,直面将双臂举在头前抱架的对手,脚下步伐连续,欺身上前轰出一连串猛烈的摆拳强击。
刚刚那一拳若是击中,普通人绝对倒地失去再战的能力。他相信自己的近距离直拳,两米三的超长臂展,即使放在巨人扎堆的篮球界也能数得上名,而出拳的时机和速度更是一流,不熟悉他的打法的新人要么被ko下场,要么勉强躲过却身心防线垮塌,但凡下一步的位置踏错,等待他们的将是更加残酷的后手直拳或着反手肘击。
可江万不一样。他观察他的表情,哪怕是那巨锤一样的拳头冲着面门砸下,他的眼神始终波澜不惊,看不出恐惧,也分析不出意图。然而却能卡在那零点一秒的空隙蹲身摇闪,举起右臂挥挡,让直拳的路线偏离原定轨迹。
说得更直白点,他那本该成为“knockoutofthenight(最佳ko)”的开门红,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迫挥空了。
乌沙法心头火起,以极具压迫的气势连续出拳,小山一样的体型逼迫江万不停后退,他目测间距将人再次挤进角落,重心压低,自下而上打出一记低位上勾拳后,右腿出其不意横扫下盘,使出了上下夹攻的踢击组合。
江万偏头闪过那能将人下颌砸碎的力量,想要后撤出他小腿的攻击半径,却意外低估了身高差距带来的劣势——他已被牢牢锁在铁丝网和乌沙法的四肢围合而成的牢笼之中。
江万心一沉,几乎是在电光石火间作出了权衡——他顺势矮身,把本该落在腰部的攻击强行转移到肩臂,随后一脚原地旋位,一脚蹬出,借着被击中的力量侧身飞摔了出去,后背滑蹭在铁丝网上撞出一阵响亮的金属颤音。
“呜呼——”
开场三十秒,事前谁也没曾料想过比赛能精彩如斯。一秒不落的攻击,一秒不停的压迫。每一个人的心都像是绑在乌沙法的拳套上,随着他每一次的出拳而高频率地跳动。
“我不行了——”张梢捂着胸口跌落在椅子上,两手四处乱摸,也不知是谁的水,抓到手里便猛灌一通。
看台上的克里露出释然一笑,他终于能从紧绷的状态松弛下来,学着柏先生的模样翘起脚,两手搭在扶椅上,得意道,
“江选手确实有些本事。”
场上没有裁判干预读秒,这就意味着不用顾忌犯规补拳,也不用在意道德和良知那种无用的枷锁,给予胜者绝对的高位权力,用以残忍而无情地碾压败者。
“操他妈的砸死他——”
已经有观众热血上头,从座位上跳起来挥舞双臂,厉声嘶吼道。
“打——打——打死他个狗娘养的,我日,爽飞天了啊!”
“妈的,江万死定了”
张梢惊惧未定,又陷入现场陡然转向的残酷气氛当中。他嘴上功夫厉害,此时也顾不得和人扯头花,两手合拢举在嘴前,深吸一口气,
“江万——江万,站起来!打回去啊!”
气场虽足,不过势单力薄,用尽全身力气的大喊也仅是泥牛入海。他环视一周,竟从那些火上浇油的起哄声中辨认出几个眼熟的面孔,当下气得手都捏不住拳,恨恨一脚踢在围栏上。
明知道吉麻街是什么样的地方,明知道吉麻街里都是什么样的人。可让他眼睁睁看着平日里擦肩而过的身影被活活打死在面前,还要争当兵不血刃、落井下石的帮凶,是为了钱?还是为了那虚伪又懦弱、没有胆量也无需负担的下流快感?一想到这,他的眼眶都快湿了。
“喂!”他扭头叉腰,冲愣在原地,脸上已经开始显现出亏钱的落败感的己方观众们叫道,“起来喊啊!他是江万,他可是全胜王!”
坐在他身边的金主顾客手插在裤兜里来回摩挲那张盖了红方印章的票据,忍不住喜滋滋泼他冷水,“算了吧,”指了指场中不断逼近目标的白色巨塔,“挨那一脚还能起来?背都烂了吧。”
张梢大吼,“闭你妈的烂菊嘴!”
那人被骂得一脸五彩缤纷色,刚要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回赠一出全方位扫射的族谱攻击,就听周围高亢激愤的喝倒彩声齐齐降了分贝,像坐过山车似的,交织出律感强烈的波形图谱。
他也不由得看向赛台,融入场上那揪心肝的生死节奏中。
江万没能站起身。
他捂着左边肩膀侧躺在地上,眼睛斜向上望着乌沙法大踏步朝自己走来。也许是聚光灯的光线太刺眼,几乎让人生出缭乱的错觉,这一幕,这一角度,还有那一身叫人无法忽视的白肉,都令他不由得想起与周西的相遇。
他握住她的脚踝时,她在想什么。
想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奇怪。想这个人危不危险。想这个人到底从哪儿来。
从哪儿来。
“兹兹——”
刹那,他的头,他的脑,他的感知以及一切接收外界信息的神经系统被这个念头触发,如同一台因电流短路而被迫强制断电的机器,在敌人兵临城下的危机关头,发出了只有他一人能够听见的低频噪音。
乌沙法满意地看着蜷缩在自己魁梧阴影下的身躯。他有点不想这么快结束比赛,一脚踏下去,或是掐着他的脖子来上一通地面砸拳兴许很痛快,但简单直接的虐杀猎物实在缺乏观赏性。波尔莫的战场从来不用清扫,因为当厮杀的双方进入到最原始也是最激烈的缠斗环节时,那日积月累早已深深浸透赛台的血腥味能够刺激求生本能,从而迸发出这世上最恐怖强大的潜力。
人们崇拜这类虚无缥缈的神秘力量。作为被文明驯化的生物,他们早已忘了撕咬和搏杀带来的快感。这快感超脱出肉体,与灵魂合二为一,轻飘飘地翻山越岭,踩着星星,乘着月亮,在短短的须臾之间,和宇宙深处传来的信号达成共鸣。
乌沙法扛起他的两条腿,在一声声错落的尖叫声中重重把人砸向地面。
“轰——”
地面上扬起的细小灰尘像极了碰撞坍塌后游离扩散的恒星碎片,燃烧着红的蓝的火焰,慢慢聚集成一片玻璃裂纹般璀璨的云团,在他的眼前徐徐展开——
他用力盯住一颗浮在半空中的红色粒子,它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运行的轨迹毫无规律可寻。他跟着它在浩如烟海的粒子群中徜徉,精神空前地快活,仿佛能跟随在这肉眼可不见的物质上,跳出时间的桎梏,成为那永恒、广袤而伟大的宇宙的一名虔诚信徒。
它飞得慢了。初始的加速度渐渐消失,在经历了一段漫无目的的减速运动后,依靠惯性藏在了一处漆黑之地。
他的心也随之落下,等待一个冥冥之中的指引到来。
“jjijiang”
灼热的痛感自后背蔓延,像是被神送给人类的那把着火的剑沿着脊椎劈开一道深渊。火炙烤着被斩断的神经末梢和撕裂的皮肉碎屑,贴着他的骨头将这痛感传送至四肢百骸。
“呃啊”
他痛得呻吟,灵魂宛如被困在蛹中亟待破茧,奋力地鼓动翅膀,想要挣扎逃离这俗世的煎熬。可是不行,还不够。他的脑中突然跳出一个空灵的嗓音。
“想起来想起来j,自由的咒语想起来”
信号朝着无垠的空间发送了一遍又一遍,他心急如焚,几欲放弃希望。
就在这时——
“iwillcrhyourbonestodt(我要碾碎你的骨头)”
嚣张的笑声截断了思考。他怔怔缩在原处,因这突如其来的茫然空白不知所措。
“iwillcrhyourbones”
“iwillcrhyou”
“crh”
“crash”
crash
“嘀——”地一声长鸣。
他忽然伸出手,握住那颗在暗处游弋的狡猾的红色粒子。它暴躁地在手心四处乱撞,每跳一下,断了线的电源便会重新接起一根。当所有的大脑神经联结完毕,信号聚集在端口,他的灵魂承附其上,被一股永动的单向推进力远远地抛射至空中。
那一刻,无数散落的恒星或相互碰撞、或坍缩爆炸,它们从这一过程中疯狂地汲取对方的能量作为生命延续的动力。在那一闪一闪的,象征着初生的全新光芒里,迟迟传来宇宙的回音——
“theuniverseisall(宇宙即万物)”
“alline(万物归一)”
“youaretheone(你即是一)”
他缓缓睁开眼,咬紧的牙关里溢出一句无声的叹息,
“fath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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