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柳儿摇头:“玉佛早已不是天神了,他被罚下界已久,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犯了什么罪。”
听她这么一说,松晏更加不解:“可就算被罚下界,他也曾经是守护一方的天神,应该不会滥杀无辜”
应绥打断他的话:“天神被罚下界,必定是犯了滔天大罪。这样的神,你还能指望他当个善人吗?”
“可又不是所有的罪神都是恶神,”松晏立时反驳,“他们犯下罪孽,指不定也有自己的苦衷。”
“能有什么苦衷?”应绥冷笑。
松晏抬唇,话到了嘴边却没说出口。单
见状,单舟横头疼地扶额,上前打圆场:“行了行了,你们俩说的都有道理,别争了。”
应绥扭头,松晏睨他一眼,也别开脸。
单舟横无奈耸肩,望向应柳儿与李凌寒道:“话说回来,二老都无仙骨,又是从何得知玉佛一事的?”
应柳儿神情一滞,李凌寒亦是一愣。
单舟横双手抱胸,等着两人回答。
须臾,先是李凌寒苦笑着开口:“此事说来话长。”
他的目光落在松晏身上:“当年我不顾家中长辈阻拦,执意娶无灾的娘亲入门。”
松晏抬头,他便移开视线,眼中满是痛苦:“轻舟怀上无灾后,因身体虚弱露出原形,我才知道她是狐妖。但她是个好妖怪,从未害过人。我与她年少时相识,一直到她怀胎十月诞下无灾,我都从未见她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
隐约的,松晏察觉到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可是人间有人间的规矩,天界有天界的规矩,妖魔界亦有妖魔界的规矩。”李凌寒眼中隐有泪光,“玉佛得知她与我结亲,并怀有子嗣,当日便下凡对她动刑。”
闻言,松晏险些摔倒,单舟横及时伸手扶住他。
以前他问扶缈他娘亲的下落时,扶缈只告诉他,他的娘亲是狐妖,因犯下罪过被天神带回神狱,并非有意抛弃他。
他问过成千上万次,百里轻舟是犯了什么罪,扶缈却总是缄口不言,只慈爱地抚弄他的发顶。
如今他终于得知,原来竟是这般罪过,不成文的罪过。
李凌寒微微抬头,咽下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那时无灾刚出生,轻舟甚至没能见他一面,玉佛便挖了她的双眼,打断她的双腿,将她带走。”
松晏只感一阵眩晕,他的双眼一阵发疼,膝盖也疼。
“轻舟……”李凌寒深吸一口气,“轻舟临被带走前将自己的魂魄一分为二,留了一半陪着无灾。”
松晏蓦地抬头,眼底满是难以置信。
怎么可能呢?小时候抱着他哄他睡觉的娘亲,原来竟只是一半魂魄。
单舟横眉头紧拧:“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李凌寒稍作停顿,几度哽咽难以再往下说。
应柳儿叹气,接着他的话道:“后来那一半魂魄不知所踪,玉佛要杀无灾,李凌寒这个无能之人,便将无灾丢弃。”
李凌寒泣不成声:“无灾,对不起,对不起,是爹爹懦弱,保护不了你和轻舟,才让你们受这些罪,对不起”
松晏脑子发昏,耳边嗡嗡作响,一时难以听清他们说的话。
见松晏脸色实在是苍白,单舟横长叹一气,正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余光倏然瞥见窗外有一个人影。他顿时将松晏往应绥那边一推,旋即皱着眉追出去。
应绥措不及防,但还是稳稳扶住松晏,脸色有些别扭:“你还好吧?”
松晏说不出话,一呼一吸都弥漫着痛意,好似当年百里轻舟遭受的痛苦数倍加之他身。
应柳儿眼眶也有些湿润:“轻舟是个好姑娘,是只好妖怪。若不是她,我怕是也难以撑下去。”
应绥惊讶地抬头,这才从应柳儿口中知晓真正的百里轻舟早在十四岁便因病与世长辞。而后来的百里轻舟,是狐妖取而代之。
因为百里轻舟放心不下娘亲,所以求狐仙显灵,保佑应柳儿,保佑百里一家。
而狐仙花盼儿原先并未想过要顶替百里轻舟的身份,直到瞧见应柳儿因为百里轻舟的逝世日渐憔悴,疾病缠身,整日里枯坐等死,她一时心软,便化作百里轻舟的模样,成为百里轻舟,救回应柳儿一命。
后来事发,应柳儿得知百里轻舟是花盼儿假扮的,顿然悲喜交加。
其实她早先便起过疑心。百里轻舟生性安静,大多时候都害怕与人交流,可到鬼门关走了一遭后,百里轻舟便像是变了一个人,活泼好动,胆子也大了不少,与先前截然不同。
应柳儿放心不下,悄悄请道士和尚来看,也因此得知如今陪在身边的小女儿不是百里轻舟,而是一只狐妖。
她怎么会不害怕呢?成日与一只妖怪朝夕相处,她怎么会不害怕?可即便如此,在道士提出捉妖时应柳儿依旧摇头拒绝了。
她时常在想,轻舟已逝,如今的轻舟虽不知是哪儿来的妖怪,但也只是个需要人疼的小女娃,这么些年来也从没害过人,没做过一件坏事。
她有私心,甘愿沉沦在这一场美梦里,于是从未揭穿,一直都当花盼儿是轻舟。
她想念自己的小女儿轻舟,同时在数十年的相处里也已将花盼儿当成亲生女儿。只是未曾想过,丧女之痛竟还要再承受一次。
把戏
玉佛带走百里轻舟那日,应柳儿也在。
她与李凌寒苦苦相求,但玉佛置若罔闻,执意斩杀百里轻舟。应柳儿永远都记得那日,晴空万里,她却身在冰窟。
她跪拜的神佛,打伤了她的女儿。
李凌寒一生杀敌无数,唯有那一次,败得惨烈。他甚至看不见玉佛身在何处,只能徒劳地抱住百里轻舟,眼睁睁看着她的双眼从眼眶里剥落,双腿折断,痛不欲生地攥着他的衣领求他杀了自己。
那么多血,那么多眼泪。
李凌寒怎么也擦不干净。
玉佛将奄奄一息的百里轻舟带走。李凌寒追出数里,靴子底被磨破,脚掌磨在粗粝的砂石上,磨出血泡,可他浑然不觉。
直到下人抱着孩子匆匆追来,他才回过魂儿。他执意给那孩子取名无灾,不遵从家里的辈数,为此背上不孝的骂名。
天子得知此事后召见李凌寒,让他将李无灾交给国师处置,妖女之子,留不得。
他为此整宿枯坐,一夜间长满白发。翌日,他让心腹将李无灾送走,去哪儿都好,隐姓埋名,去做一个平凡人。
天子得知此事后震怒。李凌寒自请辞官,保住府中上下数百人的命,却也因此彻底失去自由——
天子怕他心有不甘,起兵造反,便将他困在京城。明面上赏他府邸,其实是赏赐一座囚牢。
好在心腹重情重义,四处打听得知骆山会有仙人化神,便将李无灾扔在骆山,自己乔装打扮,守在山下,一守便是十多年。
这些事,松晏以前都不知道。
他问李凌寒,送他去骆山那人现在在何处,李凌寒眼中有泪滚落:“他年事已高,前不久走了。”
有人忌惮李凌寒,也有人对李凌寒尽忠,从生至死。
松晏张了张口,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他不知道,原来他的父母是这般爱着他。
可也是因为他,百里轻舟的身份才会暴露,李凌寒才会被困在京城,大展宏图的凌云壮志就此磨灭,相濡以沫的爱就此不知归途。
而他不争气,生来便是个短命鬼,往后只怕还要叫李凌寒白发人送黑发人。
好像从一开始,他便不该出现在这个世上。
松晏垂着眼静静地站在那儿,心里翻涌起惊涛骇浪。他在那浪里窒息,死了一遭,又一遭。
没人察觉他的异样。应绥扫视屋内密密麻麻站着不动的人,问:“这些人是怎么回事?”
应柳儿与李凌寒相视,叹气道:“应该是玉佛的信徒。”
“这么些年来,我一直在四处找玉佛的下落,找轻舟的下落。”应柳儿负手而立,“前不久我听说在南边有玉佛的踪迹。玉佛杀了人,杀人的地方便聚起很多人,人们都说玉佛恨将他捧上神位的人,所以要他们看着他杀人,他要将信奉他的人全都逼疯。”
她说了许多,松晏却只听清前半句:“你是说我娘她、她有可能还活着?”
“无灾。”李凌寒轻揉松晏发顶。
他不想让松晏生有无望的念头,那种苦寻未果的痛苦他一人承受便已足够。
应柳儿未作声,头一次与李凌寒想到一处。
但松晏双眼潮湿,执拗地问:“她是不是有可能还活着?”
没有人回答他,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将答案藏起来。
松晏神情激动,声音嘶哑:“我娘她是不是还活着?你们说话啊!”
“松晏。”步重与单舟横一道回来,大步流星地上前。
单舟横脸上挂彩。
应绥见了,顿时皱起眉,警惕地看向步重。
松晏在这喊声里红着眼睛转身,看见步重时忍不住落泪。
步重脚步一顿。他陪着松晏长大,这么些年来见过松晏哭鼻子的次数数不胜数,贪玩被师父罚了要哭,和兔子精抢酒喝没抢过要哭但松晏没有一次,是如现在这般不出声地掉眼泪。
这一回,松晏是真的疼了。
单舟横朝应绥一笑,示意他放心,而后手肘子一拐,撞在步重身上:“你哄哄呗。”
步重冷冷瞥他,心说我又不是观御那王八蛋,怎么哄的住。但即使心里这般想着,他还是朝着松晏走了过去,笨拙地将一块帕子递给他:“嗯你擦擦眼泪。”
松晏哽着声朝他道谢。
步重想了想,迟疑着开口:“那什么,我昨夜去抓鬼,遇到了”
他纠结起来,话虽起了头却又不大愿意往下说。
松晏擦掉脸上的泪水,用力吸吸鼻子:“沈万霄。”
“你怎么知道?”步重讶异。
松晏半低下头,胸前的长命锁隐隐有些发烫。他眨眨眼,伸手握住长命锁,道:“他一直都在。”
闻言,步重气得挑眉。观御那混蛋明明答应过他以后不纠缠松晏的。但他对着松晏撒不出气来,只好咬牙切齿道:“嗯,一直都在。”
单舟横敏锐地察觉到步重的怒气,于是两三步挪到应绥身边,清清嗓子转移话题道:“咱们还是先想想有什么法子能让这些人醒过来吧,就这么搁这儿站着我老觉得瘆得慌。”
松晏点头,目光落到李凌寒身边时悚然一惊。先前站在他身后的那个黑衣男子,此时已没了踪影。
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不住地摇头:“不对,不对这儿的人呢?”
应绥跟着他上前,闻言拧紧眉头:“这儿一直都没人。”
“不可能!”松晏难以置信地抬头,“这里刚才明明就有个人,他穿着黑衣裳,就站在这儿!”
除了步重,在场的人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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