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毁掉所有的一切。
人也好,神也好,或者妖魔也罢,都罪该万死。
他重新撕开刚包扎好的伤口,在疼痛里清醒,又在清醒里丧失理智逐渐癫狂。
之后楼弃舞实在看不下去,先教给他傀儡术,他与勾玉没日没夜地雕刻凤凰玉像,他才稍微镇定一些,但偶尔想起些旧事时依旧会不顾劝阻反复撕裂伤口。
他定定看着观御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声音干涩:“为什么?”
观御微微抬眸,似是这时才猛然惊觉眼前的人不是幻觉,飞快披衣起身,背过身整理衣带并未直视他。
“观御!”以为观御要走,涟绛仓促扑上前,却头晕目眩一脚踩空栽进热烫的汤池里。
池里的水不深,但他慌乱之中站不稳脚,不停地下陷,探臂找不到支撑的地方。
头顶的水面摇摇晃晃,金灿灿的日光穿透白雾,照出金色的光影。
他身子一僵,恍惚间以为自己再次跌入血海之中。
池水涌入口鼻,堵得心口发慌。
一死了之的念头再次疯狂蔓延,拖着他不再让他挣扎。
他放任自己下沉,身体渐渐卸力,任由水流往眼睛和耳朵里钻。
意识模糊间,他混混沌沌地想,若是就这样死在观御面前,至少观御会记得他,观御身上的伤口也会记得他。
——兴许吧,兴许会记得。
忘了也罢,就当他从未来过这世间,从未对天神动心。
但在濒死之际,一只强劲有力的手将他从手里捞起,指腹贴着被水浸透的衣裳,滚烫的温度让人战栗。
“涟绛、涟绛?”观御眉头微蹙,眼底慌乱难以掩饰。
他半抱着涟绛想往岸上走,但涟绛四肢并用地缠住他,让他也跟着趔趄几步退至池边,背上的伤口猛然撞上光滑的青石岸,阵痛刹那间袭遍四肢百骸。
“涟绛”他皱着眉,手虚搂着身前的人,怕有人摔了要哭鼻子。
可涟绛即使不摔也在掉眼泪,抱着他的手紧了又紧,埋首在他颈边哽咽着一遍遍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抛弃我又救我?
为什么从来不肯承认爱我却又要分担我所受之痛?
观御稍稍偏头,颈窝里涟绛掉下的眼泪比池水还要滚烫,轻易穿过肌肤血肉一路烫到心里,灼出伤口。
他按着涟绛肩膀,须臾,终是用力将涟绛推开。
涟绛被推得微怔:“观御。”
他看着观御转身往岸上走。及腰的池水因为观御的动作而晃动不已,它温柔地摆动着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扯得更远。
“你不要我了么?”他低下头望向摇晃的水浪,不再看观御远去的身影,抽泣着小声而失落地问,“哥哥,你不要我了,是么?”
观御脚步微顿,回身见他站在水里,整个人都湿透,连眼睛都是湿的,心下难免发颤。
“你不要我”涟绛察觉到他的停留,抬起头来,泪珠在这瞬间从眼眶里滚落。
这让涟绛觉得羞耻,觉得悲哀。
他在爱里卑微如草芥,观御随手招来一阵风就能将他拦腰折断。
但他捂了下眼睛,深吸一口气后还是乞求般地、声音发抖地问:“你不要我,又为何要将逆鳞给我?”
龙生逆鳞,是命脉所在。
观御用逆鳞替他承受一半的痛苦,将命脉都交给他,却又无情地将他推开。
他越发看不透观御。
或许是他这副模样看上去实在是太过可怜,观御眉头轻皱,微微叹气后终于妥协似的朝他伸手:“先上来。”
涟绛泪眼朦胧地盯着他,犹豫片刻,并没有去碰他长着细密伤口的手,而是攥紧他的衣袖,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观御眉头皱得更紧,但终归是没多说什么。
后山那间小屋还在,屋子里点着的暖香漫出门缝窗隙,浮成若有似无的桃花香气。
涟绛跟在观御身后进屋,睨见挂在架子上晾着的兽毯时目光微顿,而后垂下头眼神飘忽地移开视线。
观御将茶煮上,回头方才发现涟绛仍站在门口,衣裳发梢的水滴下来已经在脚边聚成一小滩。
涟绛从未在他面前这般拘谨过。
他的心里一阵刺疼,但依旧稳着语气唤道:“涟绛。”
涟绛闻声抬头,尚未看清面前的人一件衣裳便被扔进怀里,衣摆扬起时遮住他的视线。
等衣角落下,观御已经背过了身,说:“先把衣裳换了,当心受凉。”
涟绛捧着衣裳没什么反应。
直到观御稍侧过身,又重复一遍,他才终于有了点动静。
观御丢给他的衣裳不太合身,即便系上腰带也依旧松松垮垮的,上面尚还沾染着桃花香气。
他将过长的衣袖卷起两圈,垂眸瞧见手腕上丑陋的疤痕时停顿数秒,又将袖子放下。
“为什么?”他再次问。
观御将热茶递给他,又拿了帕子轻柔地擦去他眼角垂着的泪珠,唯独缄默不语。
“为什么要做这些?”涟绛注视着他,目光悲戚。
他站起身,涟绛的目光便追随他,看着他将手帕放进盆中,然后听见他用平淡的语气说:“身体是你自己的,以后别伤害自己。”
他知道涟绛想听什么,但他给不出回答。
承认喜欢又如何?要他眼睁睁看着涟绛心甘情愿地赴死么?
他扪心自问,宁愿涟绛恨他千秋万代,也不要涟绛因为他而逆来顺受、任人宰割。
后背忽然一暖。
他回过头,见涟绛闭着眼将头靠在了他背上,哀求道:“别推开我就抱一会儿,一小会儿。”
观御垂眸,无声地纵容。
这一抱太久,也太过短暂。
观御洗净帕子,终于还是将他推开:“涟绛,我以前与你说过一句话,不知你还记不记得。”
涟绛摇头,才刚擦干净的脸又爬满眼泪。
他记得的,观御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他想求观御别开口,但那可怜的、仅剩的一点自尊拉扯着他。
“若有一日爱我真的让你如临深渊,就别再继续了。”
观御屈指碰了碰他的眼角,眼里有不算明显的笑意:“涟绛,别继续了。”
断念
这日的风格外冷。
它冲破门窗汹涌而入,将满室暖香吞噬。
涟绛摇头后退,几次张口欲言奈何如鲠在喉,满腔心酸委屈终是未能宣之于口。
“涟绛。”观御半倚在墙上,窗外的光笼罩着他,将他的眉眼晕得模糊。他似乎叹了口气,又似乎没有,字字句句满是辛酸苦楚:“别爱我了。”
也别再因我而难过,别再因我而哭泣。
他的自大与贪婪,终究是成了报应。
早在最初,他便不该将涟绛拽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从来都不该放任自己的感情,最不该让涟绛动心。
涟绛捂住耳朵,缓慢而痛苦地蹲下身,低下头死咬住唇不肯让自己哭出声。
他体内被扶缈压制住的魔骨趁这片刻松懈挣扎而出,嘲笑他说:
“我早说了,他对你无意,是你一厢情愿,你偏不信。”
“他要是爱你,又怎么会说出这般伤人心的话?”
“涟绛啊,你还看不明白吗?他早有预谋”
“他将逆鳞给你,是因为他感到愧疚。”
愧疚么?涟绛摇头,五指插入发间揪着银发撕扯。
发上那只青玉簪子插不稳,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在这动静里微微抬起头,泪眼朦胧地去捡簪子——那是他刚化人形时,观御送给他的。
可是他冰凉的指尖刚碰到玉簪,丝丝缕缕的黑雾便缠绕到玉簪上。他蜷缩起手指,那些黑雾仿佛一双无形的手,硬生生将那支玉簪子掰断。
“你骗不了自己,”魔骨趴在他的肩上,冷眼看着一切,“涟绛,你想杀他,所以才会折断簪子。”
“不我没有、没有!”他俨然受到巨大的惊吓,惨白着脸色蜷缩成一团,别开脸不再敢看断成两半的玉簪,“不是我”
魔骨死死纠缠不放:
“我知道你舍不得,没关系,涟绛,没关系,我可以替你动手。”
“涟绛,听话,你放我出来,我替你杀了他。”
“以后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
“不要”涟绛将头埋进膝盖,满头白发披散开,遮住他半边身子。
他像是被雪掩埋。
他呢喃着,几乎是无意识地将手臂上刚结痂不久的伤口抓开,指尖用力掐进血肉里,借这疼痛逼自己保持清醒。
观御目光微垂,将他的动作尽收眼底。
小臂上的疼痛渗入骨血,而后飞快蔓延至心尖。
观御眉头紧锁,在他面前蹲下身,探手想要将他扶起来。但伸出去的手尚未碰到他的衣裳,他便尖叫着后退躲开。
见状,观御动作一顿,心口阵痛难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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