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蕴和深吸一口气,缓缓调整气息。
不,她不信商溯就这么死了。
她要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绝不会因为旁人的三言两语便让他们断了商溯的生死。
“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真相未必便是当时的真相。”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微微的颤意,但她努力调整着自己的气息,好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静下来。
她的努力显然是有用的,再开口,她的声音已没了颤意,只剩下万籁皆寂的平静——
“斥卫何在?我要见斥卫。”
她平静说道,“若事实果真如此,三郎死于海外之地的内乱之中,那么便意味着他的计策无比成功,已在那个国家掀起滔天巨浪,否则他们不会绞尽脑汁对他下手,定要他死在当地才放心。”
“三郎的计策既然大获全胜,那便是我们的机会,是我们将手伸到海外的机会。”
她平静着,发出自己的指令,“三娘何在?桌三娘另起一支商队,继续执行三郎的计划。”
那是她与商溯一早便商议过的事情,倘若他身死海外,便让三娘继承他的遗命,继续在海外开疆扩土。
“臣在。”
严三娘拱手听命,“臣立刻去准备,今夜便动身。”
兰月与石都互相对视一眼。
石都微颔首,向兰月使了个你放心的眼神。
兰月点了点头。
石都拱手请命,“殿下,请容臣与三娘一同出发,奔赴海外。”
“你不能走。”
相蕴和极为清醒,“你若走了,京都的事情交给谁?”
“我是三郎的未婚妻,但更是九州天下的继承人,我要担起江山万里的重任,而不是为了一位将军的死失去理智。”
相蕴和平静说道。
石都眼皮轻轻一跳。
”阿和——“
兰月眼底闪过一丝讶然。
相蕴和微抬手,打断兰月尚未说完的话,”不必说了,我心里有数,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在这种事情上,相蕴和素来极为执拗,任谁也说不动她,兰月叹了口气,只好放弃说服相蕴和的举动。
“杀我将军……屠我商队……”
相蕴和手指落在地图之上,声音一点一点冷了起来,“海外蛮夷,竟敢这般欺我大夏?”
第
显而易见, 这是一个让所有文臣武将都无法保持平静的晚上。
当商溯的噩耗传来,上至天子与皇太女,下至得到消息的臣子, 都为之震怒, 甚至愤慨——他们用兵如神的将军,就这样死在一个极其遥远的边陲小国?
这是对大夏威仪对践踏。
更是对王朝尊严的一种挑衅。
——帝国思维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
当自己的国力足够强盛, 当自己的兵马足够强壮, 纵然再怎样厌恶战争的文官,也无法抑制自己想要向外扩张的野心。
大夏虽刚刚建立不过四年时间,但这个国家是打败了同时代的所有诸侯才问鼎天下的, 武德极其充沛的情况下,哪怕国力与兵力并非顶级强盛, 但其骁勇善战之风也足以让过他们做出令人心惊的事情来。
当向外扩张的最锋利的一把剑折在异国他乡时,这样的消息足以让整个朝堂因极为愤怒而陷入癫狂状态, 甚至连与商溯极为不对付的文官们都无法压制自己的愤怒,谏言慷慨激昂, 要天子与皇太女给小国一个血的教训。
朝堂之上, 文臣与武将们争执不休。
但这一次, 他们争吵的原因不再是出兵还是不出兵, 而是出兵多少, 给海外蛮夷一个怎样的教训。
激烈争吵中, 文臣武将们并未发现从来没有任何默契只有纷争的他们竟在这件事情上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共识——出兵,必须出兵, 我们大夏不受这种委屈!
但是出兵多少, 又有何人领兵, 这件事情让文臣武将再次发挥自己本能的分歧,在出兵的事情上吵得不可开交, 谁也无法说服谁。
大夏最善战的将军埋骨他乡,这一次,相豫与姜贞没有跟以前一样高坐钓鱼台,看文臣武将们吵得恨不得打起来而自己只看热闹不发言,待他们吵完骂完之后再做决定,事关将军的死与大夏的军威受到挑战,相豫稍加思索,表明自己的态度——
“此次由我领兵,兰月雷鸣为副将,千金公主为先锋,兴兵五万,直取敌军。”
相豫声音凌然。
兰月与雷鸣对视一眼,从彼此眼底看到震惊与愕然。
以他们现在的国力,莫说只是出兵五万了,十万二十万也是能出得起的。
可问题是,这次出兵的地方不是神州大地,而是距大夏有万里之遥的海外之地,路途如此之远,其军费便要翻上好几番,对外用兵五万的军费,是对内军费的五倍十倍。
如此巨大的军费开支,文臣们会答应这件事吗?
——与其让文臣们将出兵一事一砍到底,还不如自己先降低成本,讨价还价。
与雷鸣交换一个眼神后,兰月斟酌开口,“陛下,兵者乃国家大事,当斟酌再三——”
“不错,当慎之又慎。”
兰月的话刚刚开口,便被文臣打断。
兰月心头一凉,顿觉五万兵力要打水漂。
别说五万了,以文臣们对战争的反感,只怕出兵一万都很难。
但下一刻,她听到文臣声音朗朗,掷地有声——
“臣以为,我们现在的国力完全支撑得起我们对外出兵,既然支撑得起,便该兴以重兵,直捣黄龙,取蛮夷项上人头,以雪上将军身死他乡之国耻。”
文臣整袖出列,手持象笏,对着相豫一鞠到地,“臣请愿,陛下当兴兵十万取蛮夷!”
“!!!”
十万?!
兰月瞳孔地震。
——这怕不是赌国运,成则将海外之地全部纳入囊中,败则经济被拖垮,民生一蹶不振,让好不容易过上太平日子的天下九州再一次陷入战乱之中。
瞳孔地震的不止兰月,还有雷鸣姜七悦严三娘等一众武将。
武将们只是在治理天下的事情上不如文臣们擅长,但最基本的道理他们懂,穷兵黩武没什么好下场,好大喜功的结果一定是国力急转而下,天下纷争四起,若在这个时候执政者没有行休养生息以养民的国策,那么等待他们的,必然是走向灭亡。
要知道,雄心壮志如汉武帝,在晚年期间执行的国策都与自己年轻时完全不同。
年轻时是开疆扩土,野心极度膨胀,而年老之后,便是减赋税,恩养民,让大汉王朝这个战争机器走上休养生息的道路。
有吕后十五年的积累与文景之治的汉武帝尚且如此,更何况他们?
武将们大脑飞速运转,计算大夏如今的国力与财力。
得益于每日上朝都要听文臣们哭穷,他们对大夏如今的国力也有一个简单的认知,以大夏现在的国力,对外出兵两万已是极限,若是五万,便是与逼百姓们去死没什么区别。
“陛下三思,绝不可兵发十万。”
严三娘拱手道,“海外之地远在万里之外,若兴兵十万,便是长距离作战,一个兵卒需要征调最起码五个民夫,如此一来,便是兵发四十万。”
“四十万兵马每日消耗的粮草是一个天文数字,其军粮与战马更是不可估量。”
严三娘面色冷峻,忧心忡忡,“我们的国库根本支撑不了这样的消耗,九州百姓更担不起这样的赋税。”
战争机器一旦运行起来,便很难以个人的意志而迅速终止。
在没有分出绝对的胜负之前,战争双方都会不断加码,直至自己倾家荡产。
她是武将,没有人比武将更能明白战争的残酷。
可也正因为如此,身为武将的她的最大心愿是天下再无战事。
当然,天下无战事,并不意味着一味的妥协与忍让,而是更加谨慎用兵,战事不因个人意气而产生,只有在国家利益被严重损害时,才会六军齐发,一战定乾坤。
“陛下纵然再怎样心痛商将军之死,也不该做出如此意气之举。”
严三娘苦口婆心道,“陛下乃天下主,要为天下万民谋福祉,万不可因一时的冲动而做出致万民于水火之中的事情来。”
此话一出,武将们纷纷附和——
“是啊,陛下,您是天下人的陛下,不是商将军一个人的。”
“您心疼商将军,但更要心疼天下人,不能为了商将军而影响天下人。”
“陛下三思。区区海外蛮夷,如何需要十万兵马?”
“陛下,臣愿领三千精骑,深入蛮地,荡平蛮夷,为商将军报仇雪恨,更壮我大夏军威!”
武将们纷纷劝阻。
朝堂局势完全逆转。
以前千方百计不让用兵的文臣们群情激昂,请求相豫以雷霆手段施以重兵,而原本叫嚣着四处征战的武将们,却在这一刻保持了极大的理智,苦口婆心劝相豫三思。
韩行一与石都对视一眼,从彼此眼底看出了然神色,于是各自站在各自的位置,一个笑而不语,一个缄默无言。
文臣们的反应虽然激烈,甚至可以用反常来形容。
但万变不离其宗,他们的举动十分符合他们的身份,更加暴露他们精于算计的本性。
商溯死在海外之事,对于大夏是奇耻大辱,无论他们怎样劝阻,陛下与皇太女都会出兵海外。
既如此,还不如反其道而行之,说一个让陛下与武将们都会冷静下来的兵力,让陛下与武将们反过来劝他们不要出兵。
不愧是政坛老狐狸,这种事情只有他们做得出来。
但尽管如此,文官们的行为依旧让他们刮目相看。
——原来文官不是谈打仗而色变,更不是一味软弱,为了不打仗可以做任何妥协,而是他们的精于算计之下亦有铮铮铁骨,在必要时刻亦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文人风骨,莫过于此。他们做到了自己开蒙之时在圣贤画像下所立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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