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因为她那一眼太可爱了,又或者是自信李化吉在他手心里翻不出什么浪花,所以鬼迷心窍的,谢狁想信她一回。
信任这个词, 也甚少出现在谢狁的字典之中。
他与李化吉又是这样的关系,天生的利益对立方,此消彼长, 注定要不死不休。
而在谢狁看来, 理所应当的, 最后被吞噬干净的,注定只能是李化吉。
他想不出自己会输的理由。
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孤女, 又要靠什么赢得手握百万大军的他呢?
何况又是在当下,北府兵们才赢了北朝的军队,正是最斗志昂扬的时候,又尝过军功的甜头,每个都踌躇满志,想在战场杀个片甲不留, 即为国, 也为家。
谢狁很知道, 只要他振臂一呼, 这帮血气方刚的少年可以立刻操起长刀,冲进大明宫和乌衣巷王府, 将所有碍眼的人从那个德不配位的位置上拽下来。
王侯将相, 舞榭歌台, 总被雨打风吹去, 不过又是一次江山更替罢了。
他理应当机立断, 而不是在世家斗争的泥沼中越踩越深, 那除了浪费时间外, 毫无意义。
可是他到底还是犹豫了。
当谢狁的手摸上李化吉平坦的小腹时, 他跟自己说,再等等, 总要等她怀个孩子,才有可能将她留下来。
李化吉在睡梦里翻了个身,就翻进了谢狁的怀里。
近来他身上的龙涎香淡了许多,反而是她喜欢的栀子香不知为何,缠缠绵绵到了他身上去,可惜了,他骨架大,肌肉硬,怀抱并不能让人安生,哪怕李化吉翻进了满怀的栀子香里,也依然被他惊醒。
一醒来,就撞进了谢狁幽深的眼眸之中,也不知他究竟醒了多久,又看了她多久。
李化吉被他看着,总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她道:“郎君怎么醒了?近来睡得不好?”
谢狁懒懒地抬手,握住她的肩膀,扣进怀里,下颌抵着她的头顶,道:“月事走了吧?”
他记得清楚,这是第七日了。
李化吉被闷在熟悉的栀子香里,感觉呼吸有些不顺畅,道:“嗯,第七日了,今日要入宫。”
之前她就说要入宫见李逢祥,谢狁却说不着急,等她月事结束,刚好是小朝廷开会,与会之人皆是大晋实权者,届时李逢祥露了脸,看着谕旨盖上玉玺,比大朝时更便宜。
李化吉便随他。
反正对于她们姐弟二人来说,这个朝廷的政事越闹越乱最好,如此,他们才有机会逃出生天。
她心里想着这几日盘算的东西,又想起谢五郎承诺的户帖和腰牌来,也不知道他整日在家幽禁,不知何时才能给她弄了送来。
正这般想着,就听谢狁落在耳边一句话,当真如炸开的惊雷般:“月事刚结束的那几日,是不是更容易生养?”
李化吉含糊不清道:“是吗?我好像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说法。”
谢狁道:“岳母还在时,没有教过你?”
李化吉摇摇头。
谢狁叹息一声:“小可怜。”
他抵进一根手指。
李化吉甚至不知道他何时到达那处,只觉蕊瓣娇嫩,被他硬生生催熟,流淌出积蓄多日的晨露晚霜。
李化吉揪着他的里衣,身子微微颤抖着:“郎君莫忘了,今日还要进宫,仔细耽误了正事。”
谢狁的声音也低沉沙哑了些:“无妨,今日我们醒得都早,你瞧,天光都还没有亮。”
他把李化吉抱了起来,让她双膝抵着被褥跪着,整个身子都趴卧在他的怀里。
明明是李化吉上位的姿势,可谢狁光是将手放在她的腰间,就好像已经可以掌控住了她。
他掀开帷帐,让她去看,果然暮色未消,庭院寂寂清清,确实一切都还早。
趁着她注意天光时,谢狁单手扣着李化吉的腰,压着她,让她缓慢下沉。
李化吉开始担忧起怀孕的事。
但比起怀孕,她更迫切地想知道一向不喜欢孩子的谢狁,为何如此想要一个孩子。
她有过很多念头,但分析来分析去,似乎只剩了一个较为合理的解释。
李逢祥年幼,却不好管教,谢狁需要一个兼有汉室和谢家血脉的孩子代替李逢祥坐上皇座,好保证他的地位。
但李化吉总觉得不对劲。
她悄悄抬眼,看到了谢狁笔挺的鼻梁。
谁知,就是这样一个小动作,就把正在阖目养神的谢狁惊醒,他抬手,将帘叶放下:“阳光刺到眼了?”
帘叶一格格落下,阳光也一格格落到谢狁的脸上,衬得他的五官犹如玉质般温润。
李化吉道:“没有……只是突然想到倘若我和郎君有了孩子,这个孩子会长成什么样。”
谢狁显然对这个话题不是很感兴趣:“孩子还能长成什么样?左不过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话语间毫无对孩子的期盼,因此让李化吉更为肯定谢狁绝非出于想为人父的私情,才想要一个孩子。
甚至,谢夫人说得没有错,谢狁确实有些讨厌孩子,哪怕这个孩子是他的亲生骨肉也不例外。
但原本没什么兴趣的谢狁听了李化吉的话,忽然颇有兴味地抬起李化吉的下巴,看了她许久。
久到在他的注视下,李化吉不自觉心生了惧意,他才道了句:“若长得像你,倒还算他聪明。”
所以谢狁果然是希望诞下一个有汉室血脉的孩子,可以取代李逢祥罢。
李化吉的心沉甸甸的。
她道:“长得像我算什么聪明,郎君生得好看,无论是男是女,都会好看。”
谢狁却凝眸想了想,道:“也可以一半像你,一半像我,这样他一出门,就知道是我们的种。”
和谢狁谈论孩子长相这件事,当真让李化吉觉得荒唐,还有些喘不过气来,她生硬地扯开话题:“大明宫怎么还没有到?”
为了离开谢狁的怀抱,她起身卷起了谢狁才放下的帘叶。
这样一瞧才知道原来大明宫已经近在眼前。
太极宫。
李逢祥穿着明黄色的常服,坐在圈椅上,冷眼看着寿山被掌嘴。
谢家与王家就是两股风,皆看今日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如今暂时王家的风占了上头,于是李逢祥暂且得到了些许的松泛。
可当真松泛了吗?宫内有数不清的眼睛在黑暗中幽幽注视他,他稍有差池,明日被压在地上掌嘴的就该是他了。
李逢祥喝了口冷茶,就听到有人通报,说是隆汉公主与大司马到了。
李逢祥听到李化吉的名字,高兴地差点把茶盏丢了,紧接而来的谢狁的名讳,又让他恢复了冷静,重新把茶盏捧住,看着住了手的侍卫,冷声道:“怎么不接着打了?王家借你们的胆子就这般小?”
那侍卫手持掌板,虎口已被震得发麻,见寿山的两边脸已经红肿得不像话,便将掌板放下,寿山含糊吐出一口带牙的血糊,往殿门连滚带爬而去。
李逢祥沉着脸,看李化吉与谢狁联袂而来。
李化吉看到肿成猪头的寿山,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在殿室内找寻李逢祥的身影。
他瘦了,本来合身的常服此时空荡荡挂在他的身躯上,像是皮肉消失后的一把枯骨架子。
李化吉的忧心从内而生,她下意识要往李逢祥处去,可是才走动一步,就感觉她的手被牢牢地牵住。
她转过头,看到谢狁波澜不惊地向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寿山:“受委屈了?”
虽然向着旁人说话,可手却还牢牢地不肯放过她。
李化吉只好先忍耐了下来,与谢狁并肩站在一起。
寿山两颊肉被打得又高又肿,把眼睛都快挤成了两道粗短的横线,显得格外狼狈。
“是王相派人来掌奴才的嘴,说奴才拦着陛下执掌政事,其心歹毒,故而要好好给奴才立立规矩。”
都说打狗要看主人,因此好端端的板子落到狗的身上,就是为了打给主人看的。
谢狁抬步:“你便好好学学王相教你的规矩。”
李化吉忙扯住谢狁,在谢狁略带不满的眼神中,小声道:“因为前些时日的事,逢祥心里总对郎君有些抵触,还望郎君不要同他计较,小孩子总是这样,郎君且等我一等,等我将他劝好,再一同进来。”
谢狁隐有话要说,可是目光落到她的小腹时,还是忍了回来:“去吧。”
李化吉得了他的首肯,几乎以脱缰的步子,向李逢祥迈去,看着她迫不及待离去的身影,谢狁的目光逐渐沉了下来。
李化吉握住李逢祥的手,不待他说话,便道:“去内室。”
李逢祥低头看了眼李化吉与他交握的手,顺从地随她往内室走去,他也有许多话要和阿姐说,想问她那日之后谢狁可有欺负她,也想问她这么些天不曾入宫,可有想过他。
无数的话语成了宫室内煌煌点起的蜡烛,将黑暗驱散,却又落下纠缠的阴影,在他们的裙边脚下掠过。
“逢祥。”李化吉低声叫他,“阿姐有几句要紧的话和你说,你先听,不要打断阿姐。”
李逢祥看着李化吉,信任地点点头。
李化吉道:“阿姐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可是像王相倒戈这件事,你做得很好,你记住,你我无依无靠,只有把这滩浑水搅浊,我们才有逃出生天的可能。”
“谢狁不可靠,王相更不可靠,所以唯今之计是你假做昏庸任性之状,让王相觉得你既好拿捏又扶不上墙,必要时,还可以向王相提出联姻之请。如此,他会更相信你确实站在他那边。我知道你跨过年也才十一岁,联姻对你来说还太早,可这只是定亲,不是真的成亲,目的也只是为助你寻个借口能让你光明正大出宫,再放松他们的警惕,偷偷寻机溜走。”
“阿姐会在宫外,尽力把浑水搅浑浊,但你须知这也不过是几个月之间的事,在平阳县之事彻底尘埃落定前,你一定要离开。你我姐弟现在分隔两地,不能时常联系,一切都要靠你机变应对,届时若你要出宫,建邺多山,记得一定要往山上跑。就像从前我们藏进山里躲匪徒一样,你记住了吗?”
李逢祥不声不响,只将李化吉说得每一个字都记住后,才担忧道:“我跑了,那阿姐你呢?”
“放心,阿姐也会寻机跑的。我不过是后宅妇人罢了,机会更多,也不显眼,你不必为我担心。”李化吉语重心长道,“我们跑了或许会死,可是留在宫内,是一定会死的,所以逢祥不要怕,一定要大胆地往前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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