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婢为难道:“回娘娘,奴婢是刚从别宫调过来的,具体发生了什么,奴婢并不清楚,只知道往后奴婢便要在太极宫伺候娘娘了。”
李化吉听完一顿,目光缓缓地停在了宫婢那平凡普通的脸上,脑海里闪过许多的想法,可到底没有问出口。
也不知道碧荷等人受了什么刑,她去救她们还来不来得及。
李化吉心里焦虑,可无奈太极宫那些新来的宫婢并不配合。都齐齐整整、乌泱泱地在她面前跪了一地,不让她去,开口便是:“娘娘小心动了胎气。”
但若李化吉问她们:“碧荷究竟受了什么刑,能本宫的胎气都惊动了?”
她们便都摇头说不知。
哪怕李化吉少见的摆起皇后的架子来,她们仍旧连连摇头。
李化吉便知道其实她们不仅知道碧荷受了什么刑罚,还知道碧荷为何受了刑罚,只是因为被谢狁禁了口,故而无人敢告诉她。
李化吉闭了闭眼,让自己平复情绪,她知道这些宫婢是没有错的,她不该为难她们,要怪只能怪谢狁心狠手辣。
她道:“本宫要去见谢狁,这总是许的吧?不至于连本宫都被禁足了罢!”
所以李化吉要去找谢狁算账。
太极宫的宫婢如何行事,听得都是她的命令,谢狁便是不满,就该冲她来才是,找做不了主的宫婢算账,以为李化吉会感激他吗?
不,李化吉只会以为谢狁在杀鸡儆猴,在敲打她而已。
李化吉忍着怒气赶到了凌烟阁。
此时凌烟阁才议完事。
这年轻的户部尚书是由李化吉提拔上来的, 他虽出身世家,但只擅算筹,诗书作得一塌糊涂, 因此很被家族瞧不起, 这么多年也没受什么重用, 如今能平步青云,全靠李化吉组织办了一场算筹比赛, 将他挑了出来,因此他格外尊敬李化吉。
他刚出了凌烟阁,便见皇后脚步急促,走路带风,长眉下压,双眼怒瞪, 携着一批迈着小碎步的宫婢赶来, 仿佛是来找谁算账。
不过除了凌烟阁那位九五至尊, 还能有谁有资格被皇后娘娘算账呢?
户部尚书想。
谢狁登基之前的威名, 户部尚书不仅听过,更是见过, 因他与谢狁曾在同一师门, 只是他承教之时, 谢狁已离开。
虽谢狁离开了, 但老师总难免提起这位耀眼的学生。
先前是夸的, 后来就变成了不满, 再后来, 谢狁就弑了师。
幸好谢狁要弑师, 家中的长辈已知风向,叫户部尚书离开了太学院, 让他逃过一难,但行刑那日,他还是没忍住去送了老师一程。
他挤在人群中,看到谢狁就静静地坐在高台上,看着刑台上跪着乌泱泱的人,里面有他的老师、师兄、师弟,他却云淡风轻地与旁人道:“今日杀人磊起的人头,能做多大的京观?”
那人比了个数。
谢狁便打了个手势,叫侩子手下刀,随着血液喷溅,他淡淡地说了句:“大约还能再高些。”
那日满街的鲜血和死不瞑目的人头,给户部尚书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他回去就大病了一场,差点丧命。
因此,当他被提为户部尚书,要拜见谢狁时,他便紧张地吃不下饭,甚至开始头晕目眩,干呕不止。
这般差的精神状态,见了谢狁,自然又是被吓了个抖索,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在那挺拔的六位尚书之中,他是唯一一位如软脚蟹般跪在地上的人,整个身子瑟缩地像是被抽了虾线的虾,其实很不像话。
他那时就觉得自己不仅是官途走到尽头,就是连命怕也是完了。
果然,谢狁发了怒:“殿前失仪,该……”
“该命仪官好好教导。”一道带笑的声音横插了过来,“户部尚书,你日后下了衙就好好地学学,莫要再犯错了。”
户部尚书怔住。
他屏住了呼吸,筹算比赛持续了七日,户部尚书自然记住李化吉的声音,因此不由得为李化吉着急担心。
李化吉是提拔他的伯乐,他自然不愿看她出事,可是谢狁这嗜杀的性子、这样冷硬的心肠,看她如此不给面子的,打断他的话,救下他要惩戒的人,谢狁怎肯放过李化吉?
即使李化吉是皇后,但谢狁更是皇帝。
户部尚书想着,他不能连累李化吉,便想赶紧请罪,便听谢狁道:“既是皇后发了话,那便如此,只是若再有下次,就不再给你网开一面的机会了。”
这件事就这样轻轻地揭过了。
户部尚书顶着一身冷汗出了宫门时,仍觉得不可思议,他摸了摸项上的脑袋,又往大明宫望去。
他不知李化吉身在何处,却总是为她担心。
但谢狁好像并未为了那件事,斥责李化吉。
之后户部尚书进凌烟阁述职,汇报清查整顿户籍与丈量土地的进度,总免不了偷偷地看李化吉。
皇后坐在珠帘后,目光温和,总是对他报以鼓励之色,于是户部尚书便越说越有激情,越发心潮澎湃,等说完所有的事,发热的脑袋凉却了,户部尚书才悚然一惊,发现他竟把谢狁忘了,忙恭敬地垂目。
他听到谢狁发出冷笑,也没说工作做得如何,只是叫他滚了。
户部尚书便只好胆战心惊地退下,走出去时,他的脚步故意放慢放轻,就听那不可一世的谢狁在与李化吉小声抱怨:“他总是看着你,是不是看上你了?”
李化吉诧异:“我过了四个月后,人人都说我的脸圆润了许多,腰肢也变粗,碧荷那丫头还整日担心我容颜尽失,会失宠,你还说韦爱卿看上我?他这般年轻俊美,看上我什么?”
谢狁声音就高了点,很不满:“碧荷是得了眼疾,该叫太医来给她好好诊治了。”
李化吉显然懒得与他多说,只道:“是你吓着尚书了。”
谢狁哼了声:“是,在你眼里,天底下就我最凶。”
户部尚书听得目瞪口呆,只觉这私下与李化吉相处的谢狁并不是他过往熟悉的那个杀人如麻、薄情寡义的大司马,反而更像是个天真烂漫的多情男儿。
后来随着往凌烟阁的次数多了起来,户部尚书也慢慢习惯了谢狁的这一面,他常常能对谢狁那些亲昵的小动作做到熟视无
睹。
所以当看到李化吉这般顶着找人算账的脸色过来时,户部尚书非但没有觉得意外,还很为谢狁幸灾乐祸了一阵。
他迎了上去:“娘娘,陛下独自在里面呢。”
李化吉瞥了他一眼,驻了步:“他今日骂你了不曾?”
户部尚书道:“自从有娘娘替臣请托,照顾微臣这胆小如鼠的性子,陛下便不曾对微臣发过火。”
他边说边感慨,若没了李化吉,他哪能得这般好的待遇?听说吏部尚书前几日,被谢狁发现他有人情往来之嫌,直接不顾刑不下大夫的规矩处罚了一顿,他殿前失仪还能这般好好地保住官位,全靠皇后啊。
李化吉却不揽功,只道:“也是你办事妥当,叫他摘不出你的错处。”
她关切完尚书,方才进凌烟阁。
户部尚书看着她的背影心想,或许也只有皇后这般温柔周道的女郎,才能感化谢狁那颗铁石般的心肠。
他这般想着时,李化吉这温柔周道的女郎已经不由分说,杀进凌烟阁内,气势汹汹道:“谢狁,你将我的婢女们弄到哪里去了?”
她见谢狁坐在上首,听见这话,连眉头都不曾挑一挑,只手按着案桌起身,走下来接她,又怪起宫婢:“还怀着孩子,走得这般风风火火的,也不怕有个闪失。”
李化吉道:“你在乎吗?”
谢狁一愣,道:“哪里的话?我怎能不在乎?”
李化吉便想到他连孕肚都不肯摸一下,就觉得他这话说得急了,可现在也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她只抓着一件事:“还请陛下明示,碧荷她们究竟犯了什么宫规,要被你送去受刑?”
谢狁理所当然:“碧荷身为你的大宫女,却不曾约束底下的宫婢,遏制攀龙附凤的不良风气,自然要受刑。”
李化吉闻言就愣住了。
她虽然想过是因为春杏的事,但也不敢想真是因为春杏的事。
“可是,”李化吉心想,是她纵容了春杏,她道,“春杏之事,我是知道的。”
谢狁好像也不意外,神色淡淡地道:“碧荷未行劝谏之责,更该罚。”
李化吉怒道:“谢狁,你不要太过分,碧荷只是宫婢,我若一意孤行,她又能如何?”
谢狁正色道:“既知主子所行之事不够明智,也不利于她,身为奴婢却没有死谏,更该死。”
“你!”李化吉深吸一口气,愈发觉得谢狁不可理喻,“错得既是我,你为何不来找我算账?”
谢狁压着长眉,将眼眸里浓烈的情绪往下压制着,不敢吓到李化吉,可是他仍旧顶不住委屈道:“你以为我不想吗?李化
吉,你以为我不想吗!如果可以,我真想挖开你的心,看看你的心与旁人的心相比,究竟是心更薄一些,还是里面流淌的血更冷一些!”
李化吉道:“好端端的,与我的心有什么关系?我难道不贤惠,没有认认真真履行皇后的职责吗?”
谢狁却道:“是,你很好,你贤惠,你是个很好的中宫皇后,却偏偏对我不好。”
李化吉简直气笑:“这几个月上书参我牝鸡司晨的折子不少,民间流行的戏本子我也知道,谢狁你装什么深情?现在开始怪我不知好歹,不肯珍惜你施舍给我的独宠,背地里你却连我的孕肚都不屑摸。”
谢狁震惊地看着李化吉。
那样子,像是很意外李化吉竟会发现这点。
李化吉顷刻明白过来:“六部官员已定,你的政务相较过去已轻松许多,却仍夜夜晚归,就是为了隐瞒这点,是不是?”
她厉声诘问:“谢狁,你回答我。”
谢狁方才有点慌:“我不是不屑摸,也不是装,我确实心悦你,只是我……”
他很难跟李化吉去承认他并不喜欢这个孩子。
这个拼命地吸食李化吉的养分,让她变得憔悴的孩子。
可是这种话是不能对李化吉讲的,她生长于一个美满的家庭,她不能理解这样的不喜欢,也会因此更加厌恶他。
谢狁不说,却让李化吉更确信了这个误会:“你说啊,你怎么不说了?当时是你非要这个孩子的,我并不想要他,是你执意要将他带到这个世界来,你现在却不喜欢他,你要他怎么办?”
一个孩子,不得母亲的期待,也没有父亲的喜爱,这个孩子该怎么活下去呢?
李化吉突然感觉到一阵莫大的悲哀。
她咬咬牙:“我去问太医,七个月的孩子,还能不能打。”
谢狁急了:“你说什么?你别冲动,你这样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李化吉道:“那也是你害的。”
谢狁深吸一口气,拽着李化吉的手收紧,不叫她挣脱一分道:“我没有不喜欢他,既是你的孩子,我会努力待他好。”
李化吉听到这话,觉得心力憔悴:“谢狁,你不觉得你这话很矛盾吗?你若当真喜欢他,对他好这件事还需要你努力?你能不能别骗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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