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君变法后,秦国实行耕战制度,国家并不会供养职业士卒,而是从各地征召百姓轮流参战,这些往日在战场上与对手杀红眼的士卒,其实大多也是出身贫寒的庶民,而此番君王下达的任务,是救人,而非杀人。
如此一来,他们便头一回在异国的土地上,流露出怜悯之心。
这名秦卒急忙扶起老妇人,指着那处正搭棚挖灶忙得热火朝天的秦军,宽慰道,
“阿嬷勿要急,我王此番命我等带来许多防疫药材与伤药,待灾棚搭好,便会为汝等包扎救治,再熬点糙米粥让大伙暖和身子,如今天寒地冻,汝等也怪可怜的”
老妇人听完这话,顿觉心头一松,竟立刻就将眼前的秦卒当成了主心骨,抱着怀中孙女又哭又笑道,“好,好还有药汤,还有粥吃,果然还是秦人好,还是做秦人好啊!那天杀的昏君,那该死的昏君呐”
旁的梁城人闻言同样惊喜不已,暗道秦国士卒并非传言那般不堪,百闻不如一见呐,心间紧绷的弦也随之松懈下来,一时众人纷纷跟着老妇人,边庆幸自己如今是秦人,边骂起了韩王来。
放在往日,即便心中对朝廷有怨言,他们亦不敢非议半分,更遑论这般谩骂君王之大逆不道的举动。但如今,是秦军让他们看到了希望,如此这般,不过是百姓们依从本能,朴素地讨好秦军之举。
但另一名精明些的士卒,则快速察觉到他们言语间的异常,惊讶道,“汝等为何口口声声自称秦人?梁城乃是韩国之地,何时成了我秦国的?”
至少,眼下还不是。
梁城百姓一时懵然面面相觑,只觉惊诧不已,他此话又是何意?
有老汉托着受伤的手臂,壮着胆子问道,“军爷呀,我梁城虽被赠与秦国之时日尚短,但秦王自是将吾等视为秦民,才会派你们前来搭救啊,我等往日虽是韩人,如今确实是秦人呀!”
待两边厢迷糊着你一言我一语地解释,这才发现口风对不上——韩人称,韩王上月便通告境内之民,已将梁城赠与秦国。而秦卒却称,秦人压根不知晓此事!
秦韩两国,乃六国之中离得最近之国,新郑往咸阳送舆图印玺,一月时间已足够往返两趟有余,韩王上月初便公布赠城之事,若此事当真,秦王早已收到梁城舆图印玺。
而按照惯例,列国若新得城池,皆会尽快下诏通过国人,以免生出不必要之事端,如此一来,秦卒岂会至今毫不知情?
待细细一想,秦卒立时愤怒不已:好哇,韩王堂堂一国之君,竟这般打着我秦国大旗来欺瞒民众,好一个无耻之徒!
而梁城百姓本就暗暗怨恨韩王抛弃他们,如今更是愤怒不已,心头好不容易平复的恐慌,又重新涌了上来,如此说来,自己其实还是韩人,而非秦人?不,不行,他们要当秦人!
连对待他国之民,亦肯伸手慷慨相助的秦王,又岂会是世人口中的虎狼之君?相比之下,呸,韩王才是真正的暴君,天下之大,竟有君王无赖至此!一时唾骂之声不断。
这时,一个方才被郡守从树下救出的城中富户,自觉已窥透其中更深的阴谋,想到为救民而死的郡守,不由悲从中来,含泪怒吼道,
“尔等有所不知,那昏君四处假称梁城已赠与秦国,又不许我梁城人前往韩国各地,摆明了,是要借地动一事,以我城中数万人之性命,来败坏秦王之名声啊!届时,列国皆知梁城一旦到了秦国手里,便会发生地动死伤无数,天下人岂不视秦王为暴虐之君,认为是我城中之人,替他挡了天谴?如此一来,秦王即便恼怒万分,却忌惮天意,又岂会真来讨要梁城?韩王设下此番杀人诛心之计,好一副歹毒之心!”
此言一出,最近采煤挣了不少奖励的秦卒,俱是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赶去新郑王宫,砍下那无耻韩王之首级。
敢陷害我王者,该死!
待蒙武与张良率众将城中剩下的伤者抬到木棚之时,先前那些喝完汤药与黍粥的梁城伤者,总算喘了一口气,一待秦卒为他们包好伤处后,便七嘴八舌将韩王所做之龌龊事,说给新救来的梁城百姓听,众人听完惊惧不已,又齐刷刷恳求蒙武允许自己当秦人。
蒙武许下承诺后,心中亦感慨万分,他幼时随父亲在齐国长大之时,入耳之言,无一人夸赞秦国、羡慕秦民,世人皆称秦王是冷血之人,只知驱使奴役秦人,从不肯施舍半分恩情。
后来他随父来到秦国后,屡屡战场所见,六国之人无不对秦国咬牙切恨,有一回,他见一名魏国俘将有摆阵奇才,便欲为王上收入囊中,哪知对方唾了他一口,骂道“吾此生绝不入你恶秦之门”,骂完便咬舌自尽了。
可见,秦国虽强,却历来不得人心,他活了四十多年,如今是头一回,亲眼看见一群韩国人哭着喊着要当秦人,若六国之民皆能如此,待秦国一统天下之后,又何愁大秦三世而亡!
想到蒙恬“国祚十五年”之言,蒙武暗叹一口气,对待这些韩民的态度越发亲切起来。
列国手无寸铁之庶民,果真能颠覆社稷么?
而今日,本就遭受秦国“仁义”暴击的张良,待默默听完众人之言后,很快便悲哀地推测出真相——韩王恐怕确想将梁城赠与秦王,却又不想让秦王及时知晓此事,如此一来,便可利用两国之信息差,以城中数万百姓之生死为筹码,将秦王置于无义无道之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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